第三纺织厂像一头工业时代的恐龙遗骸，匍匐在西郊荒芜的土地上。锈蚀的钢铁骨架刺破灰蒙蒙的天空，破碎的玻璃窗如同空洞的眼窝，风穿过空旷的车间和仓库，发出呜咽般的回响，带着铁锈和陈年棉絮的沉闷气味。
沈厌到得很早。
他像一只熟悉废墟的老鼠，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最大的一号仓库。这里曾经是堆放布匹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些腐朽的木架和散落在地、被灰尘覆盖的残破线轴。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纤维，在从破屋顶投下的稀疏光柱中，如同飘浮的幽灵。
他选了一个靠里、背靠坚实水泥柱、前方和侧翼都有废弃机器作为遮挡的位置。这里视野相对开阔，能观察到仓库入口和大部分区域，又便于隐藏和转移。他从那件市政工装的内衬里，撕下几条相对干净的布条，将手中那枚太平天国钱死死缠在右手掌心，铜钱的边缘硌着皮肉，传来一种冰冷的实感。
这是他的“煞器”，也是他最后的依仗。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在绷紧的神经上刮擦。伤口在冰冷的空气中隐隐作痛，饥饿和疲惫像两只无形的手，不断拖拽着他的意识，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眼睛死死盯着仓库那扇半塌的、如同巨兽豁口般的大门。
外面天色阴沉，乌云低垂，仿佛随时会压垮这片废墟。
两点五十分。
仓库入口的光线暗了一下，一个高大、沉稳的身影，出现在了那里。
赵莽。
他穿着一件普通的黑色夹克，没穿警服，独自一人。他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缓缓扫过整个仓库内部。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不是来赴一场生死之约，而是例行巡查。
沈厌的心脏骤然缩紧，呼吸屏住，将自己更深地藏进机器的阴影里。
赵莽的目光在沈厌藏身的区域停留了数秒，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他没有出声，也没有掏枪，只是迈开步子，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清晰，沉稳，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他在距离沈厌藏身处约十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那里相对空旷。
“我来了。”赵莽开口，声音不高，却在这寂静的空间里异常清晰，“东西，我也带来了。”他抬起手，手里拿着一个黄色的牛皮纸文件袋。
沈厌从机器后面缓缓站起身，走了出来。两人隔着十米的距离，在昏暗的光线下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硝烟。
“扔过来。”沈厌的声音干涩沙哑。
赵莽没有动，目光落在沈厌缠着布条、紧握的右手上，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弧度：“看来，你从老陆那儿，不止学了点皮毛。”
沈厌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老陆！他什么都知道！
“少废话！”沈厌低吼，眼神像两把淬毒的匕首，“把东西扔过来！”
赵莽依旧没动，反而微微歪了歪头，打量着沈厌，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即将完成的“作品”：“你就没什么想问的？比如，老陈……他临死前，有没有说什么？”
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了沈厌的心脏，剧痛让他眼前一阵发黑，怒火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你他妈还有脸提老陈？！”
他几乎要冲上去，用牙齿撕碎眼前这个人。
赵莽看着他失控的样子，脸上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纹，那是一种混合着复杂情绪的、近乎疲惫的神色。“有些线，一旦缝上，就拆不掉了。”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沈厌从未听过的沙哑，“老陈他……碰了不该碰的线。”
“所以你就杀了他？！”沈厌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用我布的局杀了他？！赵莽！你他妈还是不是人？！”
“CZ-07-281……”赵莽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念出了那个编号，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像是在回忆什么，“那场火……是个意外。但有些人，必须在那场意外里闭嘴。老陈查到了当年的一些痕迹，他太固执……”
他顿了顿，看向沈厌，眼神恢复了那种冰冷的锐利：“而你，沈厌，你太聪明了。你不该帮老陈布那个局，更不该……看懂那个局被改成了什么。”
沈厌浑身冰凉。所以，老陈是因为追查教堂旧案触及了赵莽的秘密而被灭口。而自己，则是因为有可能窥破“七星转七煞”的奥秘，成了必须被清除的附带威胁。
“裁缝……”沈厌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赵莽的脸上露出一抹近乎残酷的冷笑：“这个世界就是一块破布，总需要有人把烂掉的地方缝起来，哪怕用的是最脏的线。你觉得我脏？沈厌，站在光里太久，你会忘了阴影本身就是这世界的一部分！”
他的话音未落，眼神骤然变得凶狠，一直垂着的左手猛地抬起！手中赫然握着一把黑色的、安装了消音器的手枪！
“砰！”
一声沉闷的枪响！
但几乎在赵莽抬手的瞬间，沈厌一直紧绷的神经和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他没有试图躲避子弹——那太快了——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将右手中那枚缠着布条、浸透了他精血和煞气的太平天国钱，朝着赵莽的面门狠狠掷去！
铜钱破空，发出尖锐的嘶鸣，带着一股无形的、阴狠的冲击力！
“噗！”
子弹擦着沈厌的耳畔飞过，灼热的气浪烫得他皮肤生疼。
而另一边，赵莽在扣动扳机后，显然没料到沈厌会有如此诡异迅疾的反击。那枚蕴含了沈厌全部恨意和厌胜之力的铜钱，如同活物般，精准地砸向他的眉心！
赵莽脸色剧变，下意识地偏头闪避，同时再次扣动扳机！
“砰！”
第二枪射出，打在了沈厌身旁的水泥柱上，碎石飞溅。
但沈厌掷出的铜钱，虽然没有直接命中眉心，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了赵莽持枪的右手手腕上！
“咔嚓！”
一声清晰的、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呃啊——！”赵莽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折，手枪脱手飞出，掉落在满是灰尘的地上。
他捂着自己断裂的手腕，额头上瞬间冒出豆大的冷汗，难以置信地瞪着沈厌，眼神中第一次露出了惊惧和骇然。
沈厌一击得手，没有任何犹豫，像一头扑食的饿狼，朝着掉落的手枪冲去！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的枪柄时——
“噗！”
又一声轻微的、截然不同的枪声，从仓库高高的、布满蛛网的破窗方向传来！
一颗子弹如同毒蛇的信子，精准地射入了正要弯腰捡枪的沈厌的左肩胛骨附近！
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整个人带得向前一个趔趄，重重扑倒在地！剧痛瞬间席卷了他半边身体，温热的血液迅速从后背涌出，浸湿了衣服。
他艰难地抬起头，望向子弹射来的方向，只看到破窗外一闪而过的模糊黑影。
不是赵莽！还有别人！赵莽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安排了狙击手！
“呵……呵呵……”赵莽捂着手腕，忍着剧痛，发出低沉而沙哑的笑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嘲讽和一丝解脱，“看来……‘裁缝’的针线盒里，不止……一根针……”
他踉跄着，走向掉落的手枪，用没受伤的左手，艰难地将其捡起，黑洞洞的枪口，缓缓对准了地上无法动弹的沈厌。
“结束了，小子。”赵莽的眼神复杂，有冷酷，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下辈子，别太聪明……”
他的手指，扣向了扳机。
沈厌看着那越来越近的枪口，视线开始模糊，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最后一丝意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警察！不许动！放下武器！”
仓库入口处，猛地传来一声清脆而凌厉的娇叱！
一道身影举着枪，逆着光，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冲了进来！
是林璇！
她的身后，跟着数名全副武装的刑警！
赵莽的身体猛地僵住，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停顿了。他缓缓转过头，看着突然出现的林璇和那些熟悉的同事，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荒谬和难以置信的神情。
沈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看向入口处的光，看向那个举枪对准赵莽的身影，视野彻底被黑暗吞噬。
最后一刻，他仿佛听到赵莽用一种极低、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
“线……断了……”
然后，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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