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婵音铮铮 第三十六回:歧路寻方遭冷眼

小说:婵音铮铮  作者:诡姽夜话  回目录  举报

夏日的天,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方才还是烈日灼心,晒得地皮发烫,转眼间,不知从哪儿涌来大团大团铅灰色的厚云,沉沉地压在天边,闷雷在云层深处滚来滚去,像一头被囚禁的、烦躁不安的巨兽,发出低沉的、威慑性的咆哮。空气变得粘稠而湿热,仿佛能拧出水来,让人呼吸都带着一股子费力感。连树上的知了,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偃旗息鼓,不敢再声嘶力竭地鼓噪。

这种天气,总让人觉得心头像是压了一块湿透了的破棉絮,沉甸甸,湿漉漉,透不过气。而爷爷的状况,也如同这糟糕的天气一样,急转直下,不容乐观。陈先生开的那些草药,喝了一副又一副,起初似乎还有点镇静止咳的微末效用,可到后来,竟像是雨水滴入干涸龟裂的土地,除了瞬间洇湿一点表皮,再也渗不进更深的地方,更别提唤醒地底的生机了。爷爷依旧瘫在床上,那半边身子僵硬冰冷得像块河底的石头,毫无起色。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昏睡时,那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却越来越沉重,越来越频繁,像一把生锈的钝锯,日夜不停地拉扯着我们全家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看着爷爷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意识昏沉的模样,我心急如焚,像热锅上的蚂蚁,在绝望的边缘徒劳地打转。就在这时,一丝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希望,悄然飘到了我的耳边。

是隔壁桂花娘,在一次闲聊中,带着几分神秘,又带着几分不确定,对我娘提起的。她说,翻过西边那座老虎岭,再走上十几里偏僻山路,有个叫“野狐沟”的村子,村里有个姓胡的土郎中,祖上传下来些偏方,据说尤其擅长治疗中风瘫痪这类“邪风入骨”的疑难杂症,很是灵验,周围十里八乡都有慕名去找他的。

这消息,像黑暗的囚室里,突然透进的一丝极其微弱的光线。尽管那光线渺茫,来源可疑,但对于一个快要溺毙的人来说,哪怕是一根稻草,也会拼尽全力去抓住。

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心里立刻就下了决心。我要去!无论如何,我要去试试!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爷爷就这样一天天衰弱下去,却什么都不做。

我没敢告诉爹娘。我知道,他们多半不会同意。爹会觉得这是瞎胡闹,是病急乱投医,白白浪费时间精力;娘则会抱怨,说家里已经够乱够难了,别再节外生枝。我甚至能想象出他们脸上那混合着疲惫、不耐和一丝嘲讽的神情。

我偷偷地准备着。从我自己那少得可怜的“私房”——卖兔毛和竹器攒下的几个毛票里,数出几张,小心地用布包好,藏在贴身的衣兜里。又偷偷烙了两块掺了麸皮、硬得能硌掉牙的饼子,当作干粮。还用一个破旧的军用水壶,灌了满满一壶凉开水。

出发那天,天还没亮,窗外还是墨黑一片,只有几声零落的鸡鸣,划破乡村黎明前的寂静。我悄悄从床上爬起来,心“怦怦”直跳,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我蹑手蹑脚地穿上那件最破旧、但还算结实的蓝布褂子,将准备好的干粮和水壶揣好,最后看了一眼爷爷那间寂静无声的小屋,咬了咬牙,推开虚掩的院门,像一只偷偷溜出洞穴的小兽,融入了浓重的、带着凉意的晨雾之中。

西边的老虎岭,我只听大人们提起过,说那山又高又陡,路也不好走,平日里很少有人去。可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沿着村外那条通往西山、越来越狭窄荒僻的黄土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露水很重,打湿了我的裤脚和那双早已磨薄了底的布鞋,冰凉的湿意透过布料,一直渗到皮肤上,黏腻不堪。

太阳慢慢升起来了,却无法完全驱散山间的雾气,光线透过氤氲的水汽,显得朦胧而无力。山路越来越崎岖,两旁是茂密的、几乎不见天日的灌木丛和杂草,长得比我还高。叶片上的露珠,在我经过时,簌簌地滚落,淋得我满头满身都是。草丛里不知名的虫豸,被惊动了,窸窸窣窣地乱窜。偶尔,还会听到远处传来一两声不知是鸟叫还是兽吼的、凄厉怪异的声音,在这空旷寂静的山野里,显得格外瘆人。

我的心里,又是害怕,又是焦急。害怕这前路未知的艰险,害怕会遇到什么毒蛇猛兽(虽然大人说这山里早就没了大牲口,可谁知道呢?);焦急的是,不知道那土郎中到底在不在家,他的偏方到底管不管用,爷爷能不能等到我回去。

我不敢停歇,只顾埋着头,拼命地往前走。汗水,早就湿透了我的后背,额前的头发也一绺一绺地贴在皮肤上,又痒又难受。脚底板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痛,我知道,肯定是磨出水泡了。那两块硬饼子,啃起来像在啃木头,噎得我直伸脖子,只能就着水壶里的凉水,勉强咽下去。

走了不知多久,感觉两条腿像是灌满了铅,沉重得快要抬不起来。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明晃晃地照着,晒得我头晕眼花。就在我几乎要绝望的时候,终于看到了山坳里,稀稀拉拉地散落着几十户低矮的土坯房,屋顶上冒着几缕若有若无的、懒洋洋的炊烟。那就是野狐沟了。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山,找到村里人,打听到了那个胡郎中的住处。那是村尾一栋更加破败、几乎要歪倒的土房子,院墙塌了半截,院子里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荒凉和诡异。

我忐忑不安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木门,走了进去。屋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烈得刺鼻的、混合了各种草药、霉味和某种动物腥臊气的怪味,呛得我忍不住咳嗽起来。

一个干瘦得像根风干柴火、穿着油渍麻花看不出本色长衫的老头,正蹲在灶膛前,鼓着腮帮子吹火,听见动静,慢悠悠地回过头来。他的脸皱得像颗核桃,一双小眼睛却异常锐利,像两枚嵌在皱纹里的玻璃碴子,上下打量着我。

“干啥的?”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我几乎听不太懂的口音。

我连忙上前,学着大人的样子,笨拙地鞠了个躬,急切地、语无伦次地说明了来意,说我爷爷中风偏瘫,喝了多少药都不见好,听说胡先生有祖传的灵方,特意走了十几里山路来求药。

那胡郎中听完,眯缝着他那对小眼睛,又上下打量了我几遍,目光在我那身破旧的衣衫和沾满泥污的布鞋上停留了片刻,才慢条斯理地站起身,走到一个黑乎乎、落满灰尘的药柜前,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抓出几把干枯扭曲、颜色晦暗、散发着浓郁怪味的草药,用一张粗糙的黄草纸随便一包,递给我。

“拿回去,”他含糊不清地说道,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一次,用药渣子给他擦洗身子,尤其是那不能动的半边。记住了?”

我如获至宝,双手颤抖着接过那几包气味刺鼻的草药,仿佛接过的不是草根树皮,而是能起死回生的仙丹妙药。我连忙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那个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布包,将里面所有的毛票,都小心翼翼地放在他那张油腻的、辨不出颜色的桌子上。

他瞥了一眼那几张可怜的毛票,鼻子里似乎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也没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示意我可以走了。

我怀揣着那几包“祖传秘方”,像是怀揣着整个世界最后的希望,也顾不上脚疼和疲惫,转身又踏上了归途。回去的路,似乎因为心里有了盼头,而显得不那么漫长和可怕了。夕阳西下时,我终于拖着几乎散架的身子,看到了我们村那熟悉的、低矮的轮廓。

回到家,天已经擦黑。我顾不上解释这一天的去向,也顾不上喝口水歇歇,立刻就钻进灶房,按照那胡郎中的吩咐,找出家里那个熬药的瓦罐,小心翼翼地拆开一包草药。那草药的味道,在密闭的灶房里,变得更加浓郁刺鼻,像是什么陈年的棺材板混合了腐烂的根茎,熏得人头晕眼花。

我娘进来拿东西,一闻到这味道,立刻皱紧了眉头,用手在鼻子前使劲扇着风,没好气地问:“这又是什么鬼东西?哪儿弄来的?味道这么冲!”

我支支吾吾地,不敢说实话,只含糊地说是一个远房亲戚给的偏方,试试看。

“偏方?又是偏方!”我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和烦躁,“我说四丫头!你能不能消停点儿?!家里已经够乱够晦气的了!你还弄这些神神叨叨、来路不明的东西回来!嫌这屋子里的味儿还不够难闻是不是?!要是吃出个好歹来,谁担待得起?!”

她越说越气,手里的抹布狠狠摔在案板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这时,我爹也被灶房的动静引了过来,闻到那怪味,看到瓦罐里那些黑乎乎、形态可疑的草药,他的眉头也紧紧地锁在了一起,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不赞同和担忧。

“婵音,”他叹了口气,语气沉重,“爹知道你是好心,是想救你爷爷。可是……这江湖郎中的话,有几个能信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草药,谁知道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万一不对症,反而加重了病情,那可怎么是好?咱们家……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了。听爹的话,别再瞎折腾了,没用!”

爹的话,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了下来。我看着他们脸上那如出一辙的反对和不信任,心里委屈得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我攥紧了衣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倔强地低着头,一声不吭。

我没有听他们的。等到晚上,他们都睡下后,我又偷偷爬起来,点亮灶房的油灯,守着那个瓦罐,“咕嘟咕嘟”地熬起药来。那怪异的气味,弥漫了整个灶房,甚至透过门缝,飘到了院子里。我知道,明天肯定又是一场风波。

药熬好了,是那种黑褐色的、粘稠的汁液,味道更加难以形容。我端着药碗,走进爷爷的小屋。他似乎也被这怪味惊动了,昏沉地睁开眼。

我扶起他,小心地,一勺一勺地,将那温热的药汁喂到他嘴里。他吞咽得很困难,眉头紧紧地皱着,喉咙里发出抗拒的“咕噜”声。喂完药,我又用剩下的药渣,兑了热水,拧了毛巾,给他擦拭那不能动的半边身子。

爷爷的皮肤,被那黄褐色的药水染得一块一块的,像生了奇怪的锈斑。他看起来极其疲惫,精神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因为我的这番折腾,显得更加萎靡不振。

一次,在我又要给他喂药时,他艰难地、却异常坚决地,摇了摇头。他用那只尚能活动的手,无力地推拒着我递过去的药勺,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清晰的、甚至是带着一丝恳求的拒绝。他“嗬……嗬……”地,发出模糊的音节,眼神痛苦地望着我。

那一刻,我端着药碗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我看着爷爷那被药水染得斑驳的皮肤,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抗拒和痛苦,我才猛然意识到,我这所谓的“孝心”,我这不顾一切的尝试,可能带给他的,并非希望和缓解,而是更深的折磨和难受。这味道刺鼻、来历不明的药汁,或许不仅无效,反而让他本就痛苦的身心,更加雪上加霜。

巨大的无力感和愧疚感,像潮水般将我淹没。我一直强撑着的坚强和希望,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我默默地、默默地把剩下的药,连碗带药渣,一起端了出去,走到屋后那个堆放垃圾的角落,尽数倒掉了。

那怪异的药味,似乎还在鼻尖萦绕。但我知道,这一次,我失败了。彻彻底底地失败了。

虽然偏方无效,还惹来了家人的斥责和爷爷的抗拒,但不知怎的,村里人渐渐都知道了,孙老栓家的四丫头,为了给爷爷治病,一个人走了十几里险峻的山路,去寻偏方求医。

那些背后的议论,似乎悄然发生了一些变化。少了些看热闹的戏谑,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感叹。

“唉,孙家那四丫头,别看年纪小,这份孝心,真是没得说……”

“是啊,如今这年月,这么实心眼看顾老人的孩子,不多见喽……”

“听说那野狐沟的路可不好走呢,她一个人就敢去,胆子也大……”

这些话语,偶尔飘进我的耳朵里,让我那颗因失败而冰冷的心,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这次失败的求医经历,像一记沉重的闷棍,打醒了我。它让我明白,有些事情,并非只要有决心、肯吃苦,就一定能成功的。生老病死,或许真的非人力所能强求。

但尽孝的心,难道就因为方法的无效,就该放弃吗?

我看着爷爷躺在床上,即使在我停止喂那怪药后,依旧一日比一日更加衰弱的样子,心里忽然有了一种新的、沉静的领悟。

尽孝,或许并不在于寻找多么神奇、多么偏门的方子,也不在于做出多么惊世骇俗的举动。它就在于这日复一日、看似平淡无奇、甚至充满污秽和疲惫的陪伴与坚守。在于那一次次耐心的喂饭喂水,在于那一遍遍不厌其烦的擦洗翻身,在于那深夜不眠的守候,在于那紧紧相握的、传递着温度的手。

陪伴,本身就是最长情的告白,也是最无奈的、对抗时间与死亡的,唯一方式。

我不再去寻找那些虚无缥缈的偏方了。我只是更加沉默,也更加坚定地,守在了爷爷的病榻前。在他清醒的短暂时刻,陪他说说话,哪怕他只能发出模糊的音节;在他昏睡的时候,就静静地坐在床边,握着他冰凉的手,让他知道,他并不是一个人,在这条通往生命尽头的、黑暗而孤独的路上踽踽独行。

屋外的夏雨,终于“哗啦啦”地下了起来,敲打着瓦片和窗棂,声音急促而绵密。像是在为我的顿悟奏响背景乐,又像是在催促着,那无法改变的结局,更快地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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