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丁天佑有意放缓了节奏。他没有再主动去触碰谁，也没有刻意去寻找强烈的情绪共鸣来触发梦境。能力的进化带来了新的可能性，但也伴随着更深的未知。他需要时间适应这种变化，消化那些强行闯入他意识的、属于他人的人生碎片。
他像一块贪婪的海绵，在现实的间隙里，反复咀嚼着从梦境中带回的一切。
战壕的泥泞与恐惧，让他对早晨那杯温热豆浆的平凡滋味，多了几分珍惜。沙漠的灼热与诅咒的阴冷，让他走在空调充足的办公楼里，偶尔会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恍惚。林薇那只波斯猫的视角，让他对人与人之间微妙的气场和距离，有了更敏锐的直觉。而张胖子梦境里那令人作呕的饕餮盛宴与权力癫狂，则像一剂疫苗，让他对现实中类似的嘴脸和伎俩，产生了近乎本能的警惕和疏离。
他甚至开始尝试整理那些零碎的“收获”。那丝猫的轻盈感，在他每天上下班爬楼梯时，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助力。而对人心算计的“见识”，则让他在处理一些跨部门协作的琐事时，能更清晰地分辨出哪些是合理要求，哪些是推诿扯皮，并能用更圆滑（或者说，更带有丁天佑式笨拙伪装下的圆滑）的方式应对，效率竟隐隐有所提升。
最奇妙的是对实习生陈璐那份无助情绪的感同身受。它没有带来任何实质性的技能或身体素质改变，却像一块细腻的磨石，将他那颗被生活磨得有些粗糙麻木的心，打磨得稍微敏感和柔软了一些。他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留意到办公室里其他边缘人物的窘迫，并能在不引人注目的前提下，递上一张纸巾，或者帮忙搬一下重物。这些微不足道的善意，竟也让他获得了一种奇异的、不同于窥见秘密的快感的满足。
能力的副作用，似乎并非全是负担。
这天下午，他被部门经理叫去，协助整理一批积压的旧项目档案。档案室在地下室，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和灰尘混合的陈腐气味。经理交代完任务就匆匆走了，留下他一个人面对几大柜子的故纸堆。
丁天佑没有抱怨，反而有些享受这份独处的安静。他打开柜门，开始逐一翻阅、分类。这些大多是五六年前甚至更早的项目记录，很多参与者的名字他已经不认识了。枯燥的工作进行到一半，他在一个标注着“星火计划”的档案盒里，发现了一本薄薄的、牛皮纸封面的工作日志。
鬼使神差地，他翻开了它。
日志的主人字迹清秀，记录的是某个创新项目从立项到夭折的全过程。前面充满了激情与构想，中段开始出现各种阻力、资源申请被驳回、人员被调离的记录，笔触渐渐变得沉郁，到最后，只剩下几页零散的、带着愤懑和无奈的思考：
“……理想终究要向现实低头吗？”
“……他们不懂，这不是成本问题，是未来的方向……”
“……张副总今天又否了我们的演示，理由是‘不切实际’……”
“……累了，也许该放弃了……”
日志没有署名，最后一页的日期，大约是四年前。
丁天佑合上日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又是一个被现实磨平了棱角的理想主义者？这个“星火计划”，他依稀听老同事提起过，似乎是个很有前瞻性的项目，但最终不了了之，负责人也离职了。
他拿着这本日志，正准备将其归入待销毁的一类，指尖无意中摩挲着牛皮纸粗糙的封面，一种微弱的、熟悉的悸动感，顺着指尖悄然传来。
很微弱，远不如接触林薇的冷香或张胖子的油腻那般强烈，更像是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带着未竟的遗憾和淡淡的失落。
是这本日志原主人的情绪残留？还是这日志本身，记录了某个足以触动梦境机制的“强烈印记”？
丁天佑心中一动。能力的触发，似乎不仅仅依赖于直接接触活生生的人？与承载了强烈情感或记忆的物体接触，也可能产生感应？
这个发现让他呼吸微微一促。如果真是这样，那他获取“入梦”资格的途径，就大大拓宽了！他不再仅仅依赖于与特定人物的直接互动！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本日志单独放在一边，没有将其与其他待处理的档案混在一起。他决定留下它。
傍晚，拖着略微疲惫的身体回到出租屋。丁天佑首先拿起的，就是那本来自档案室的牛皮纸日志。他坐在窗边，就着最后的天光，再次仔细翻阅。这一次，他不再关注具体内容，而是放松心神，尝试去“感受”字里行间流淌的情绪。
遗憾，不甘，理想受挫的钝痛……这些情绪很淡，经历了时间的冲刷，早已不复当初的尖锐，但依然如同沉在水底的鹅卵石，清晰可辨。
他闭上眼，集中精神，想象着写下这些文字的人，当年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灯下一笔一画地记录下项目的每一次挫折，每一次希望的燃起与熄灭。他将自己的意识，如同细小的触须，轻轻探入这片情绪的低洼地。
没有天旋地转，没有场景突变。
但一种清晰的“标记”感，如同在黑暗中点亮了一盏微弱的指示灯，出现在他的感知深处。他“知道”了，这个情绪印记的来源，这个日志的主人，其梦境，已经对他“开放”了权限。只要他愿意，现在就可以循着这丝感应，沉入对方的梦境世界。
他按捺住了立刻尝试的冲动。连续的经历让他明白，每一次入梦都是一次精神上的冒险，需要足够的准备和精力。而且，这个日志的主人如今身在何处？是依然困在现实的牢笼里，还是已经找到了新的方向？贸然闯入一个陌生人的梦境，尤其是承载着如此沉重遗憾的梦境，是否合适？
他将日志轻轻放在床头柜上，与那枚兽牙并列。
能力的边界再次扩展，带来的不仅是兴奋，还有更沉重的选择与责任。
深夜，丁天佑躺在床上，没有刻意去连接那个新标记的梦境，也没有去想林薇、张胖子或者陈璐。他只是让自己的意识漂浮着，如同航行在无垠意识之海的一叶扁舟。
忽然，一丝极其微弱、却带着尖锐痛感的悸动，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了他的感知。
这感觉……很熟悉。是张胖子！
但与之前那充满欲望和恐惧的油腻感不同，这一次传递来的，是一种暴怒，一种计划受挫后的气急败坏，还夹杂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
丁天佑猛地睁开眼，黑暗中，心脏咚咚直跳。
张胖子的情绪，怎么会突然如此清晰地传递过来？他们之间并没有物理接触，他甚至没有刻意去感知对方。
是因为他多次潜入张胖子的梦境，两者之间建立了某种超越物理距离的精神链接？还是因为张胖子此刻的情绪波动实在太过剧烈，如同黑暗中燃起的熊熊大火，即便相隔遥远，也能被他这个特殊的“接收器”捕捉到？
他想起了傍晚时感受到的那本日志的情绪残留。难道说，只要他曾经进入过某人的梦境，就在对方的精神领域留下了一个无形的“锚点”？当对方情绪产生剧烈震荡时，这个“锚点”就会产生回响？
如果是这样……
丁天佑坐起身，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张胖子此刻的暴怒和惊疑，是因为什么？是因为林薇借助总部审查的反击起了效果？还是他在股权转让或者其他什么事情上，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阻碍？
他不知道具体原因，但他能感觉到，那场围绕权力的暗战，似乎进入了新的阶段，而且，张胖子暂时落了下风。
一丝冰冷的笑意，不受控制地爬上丁天佑的嘴角。这种感觉很奇妙，他置身事外，却又洞若观火。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职员，却能清晰地感知到高高在上的总监内心翻腾的惊涛骇浪。
这种隐藏在幕后的、知晓一切的优越感，与他平日里唯唯诺诺的表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带来一种近乎病态的刺激。
他重新躺下，闭上眼睛。这一次，他主动将意识延伸向那个代表张胖子的、正散发着暴怒与惊疑的精神“锚点”。
没有试图潜入梦境，只是像隔着毛玻璃观察一样，感受着那边传来的情绪波动。
愤怒……算计……一丝慌乱……更强的愤怒……
如同在聆听一场无声的交响乐，乐章的主题是失控与反击。
丁天佑知道，明天的公司，恐怕不会平静了。
而他，这个掌握了部分剧本的窥梦者，又该如何自处？是继续躲在暗处观察，还是……在关键时刻，再次扇动一下蝴蝶的翅膀？
他抚摸着胸前的兽牙，感受着它的冰冷与坚硬。这枚来自梦境荒漠的纪念品，仿佛在提醒他，无论是真实的沙漠，还是人心的沙海，都充满了危险与机遇。
能力的回响，已经在他现实的生活中激荡开来。他不再能，也不想，回到过去了。
今夜，他在无数梦境的余音和张胖子愤怒的回响中，沉沉睡去。意识深处，那本牛皮纸日志的标记，如同黑暗中一颗待启的星辰，静静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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