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大茂这颗棋子,比林卫预想中还要快地落在了棋盘的关键位置。
两天后,他找了过来。
不是在院里,也不是在厂区,而是特地在下班的路上,一个僻静的拐角处截住了林卫。
许大茂的额头上挂着一层油汗,厂服的领口被他紧张地攥得起了皱,眼神飘忽,不敢与林卫对视。
“林……林科长。”
这个称呼从他嘴里出来,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颤音,充满了敬畏。
林卫停下脚步,没说话,只是用平静的目光看着他,等他继续。
这种沉默的压迫感,让许大茂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快得像是在倒豆子。
“我听我们放映科的科长闲聊,说……说几十公里外的那个红旗公社农机站,里头藏着个大宝贝!”
他咽了口唾沫,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献宝式的光芒。
“一台德国的精密机床!听说还是战争时期缴获的,宝贝得不行!后来用坏了,请来的苏联专家都没能修好,就那么扔仓库里报废了。前两年咱们厂还想去拉回来研究,结果那边的人横得很,死活不给,说宁可让它烂在仓库里,也不给咱们!”
德国进口的精密机床!
这几个字像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林卫的神经中枢。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脑海里,那些因为缺少高精度加工设备而被迫搁置的图纸,那些卡在最后一道工序上的关键零件,瞬间变得清晰无比。
这不只是一台报废的机床。
这是一座尚未开启的宝库!哪怕只从上面拆下来几个轴承,几根导轨,其价值都难以估量。
“这个消息,很好。”
林卫的目光落在许大茂身上,语气没有太多波澜,却让后者感到一阵莫名的心安。
他立刻转身回了厂里,连夜写了一份申请报告。
报告的标题言简意赅:《关于申请车辆支援红旗公社农业建设,义务修复农机的报告》。
通篇不提机床一个字,只讲技术工人的奉献精神,以及对农业生产的支持。
厂领导看到这份报告,龙心大悦。
去支援农业,这是政治正确。
不需要厂里出钱出物,这是节省成本。
还是林卫这个新晋的技术典型主动请缨,这是树立榜样。
没有任何理由不批。
厂长办公室的电话直接打到了车队,一支崭新的解放牌卡车使用权,当即就划到了林卫生的名下。
第二天清晨,天还蒙蒙亮,林卫就开着这辆浑身散发着阳刚气息的钢铁巨兽,载着一箱子基础工具,驶出了轧钢厂的大门。
解放卡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扬起漫天尘土。
几十公里的路程,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红旗公社农机站,终于到了。
与其说是“站”,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露天废品场。空气中弥漫着柴油、机油和铁锈混合在一起的刺鼻味道。
一个男人从一间低矮的平房里走了出来,他约莫五十多岁,身材敦实,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上沾满了黑色的油污。裸露的胳膊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一双手掌粗大,布满了深可见骨的老茧和裂口。
他就是站长老王头。
老王头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卷烟,眯着眼睛,将林卫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了一遍。
他的目光,像是在审视一个来路不明的零件,充满了怀疑和挑剔。
“首都来的工程师?”
老王头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嘲讽。
“小同志,我们这庙小妖風大,池浅王八多。前前后后来过不少举着‘支援建设’牌子的,最后呢?不是骗几顿好酒好肉,就是想从我们这顺走点还能用的零件。你说你是来修农机的,我凭什么信你?”
面对这种老油条式的盘问,林卫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他清楚,对付这种一辈子都在和钢铁打交道的老技术员,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是废话。
唯有实力,才是唯一的通行证。
“王站长,带我去你们的仓库看看。”
林卫的声音平静而有力。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知道了。”
老王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算是默认了。他转身在前面带路,将林卫领进了一个如同钢铁坟场般的巨大仓库。
仓库里堆满了各种报废机器的残骸,光线昏暗,空气凝滞。
老王头走到仓库的角落,用脚踢了踢一堆锈迹斑斑的零件。那是一台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拖拉机发动机,缸体上布满了锈蚀的痕迹,许多连接处都光秃秃的,显然已经被暴力拆解过。
“诺,就这个。”
老王头的语气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挑战。
“东方红54,发动机出了问题,撂这儿好几年了。厂里派来的,市里请来的,好几个老师傅围着它转了几个月,都没辙。你要是真有本事,能让它重新响起来,别说那台破机床,我们这农机站里所有的东西,你随便看!随便拆!”
这根本不是修理,这近乎于从一堆废铁中重新创造。
这刁难,已经摆在了明面上。
然而,林卫的目光仅仅是在那堆零件上扫过。
只一眼。
凭借着脑中那庞大如海的机械知识和大师级的钳工技能,他已经穿透了那些锈迹和油污,看到了这台发动机最核心的症结所在。
曲轴的微量变形,以及一号缸活塞连杆的磨损偏差。
问题简单到可笑。
他二话不说。
直接脱掉了身上干净的外套,随手搭在一旁的废旧轮胎上。
然后,他弯腰打开自己的工具箱,拿出了扳手和各种工具。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犹豫。
清洗、拆解、校对、打磨……
他的动作开始了。
那是一种外人难以理解的专注。他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了眼前这些冰冷的零件。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到了毫米,高效得不带一丝多余,仿佛他不是在修理,而是在进行一场与钢铁的对话。
老王头一开始还抱着双臂,靠在墙边冷眼旁观,嘴角挂着一丝等着看好戏的冷笑。
可看着看着,他抱着的双臂不知不觉地放了下来。
脸上的嘲讽,渐渐凝固,转变为惊愕。
惊愕又迅速深化为凝重。
最后,只剩下了无法掩饰的敬佩。
他自己就是玩了一辈子机械的老把式,他当然看得懂!林卫这手艺,这判断力,这解决问题的思路,哪里是什么年轻工程师?这他妈分明就是一个浸淫此道几十年的宗师!
每一个步骤,都堪称教科书!
那些被其他师傅判定为彻底报废的零件,在他手里,通过匪夷所思的打磨和校对,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应有的精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闻讯赶来的几个农机员,也从一开始的窃窃私语,变成了鸦雀无声。他们围成一圈,大气都不敢喘,目光死死地盯着林卫的手。
那双手,仿佛带着魔力。
半天之后。
当林卫将最后一颗螺丝用特定的扭矩拧紧,他站直了身体,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他平静地环视了一圈周围那些目瞪口呆的脸。
“好了,试试吧。”
整个仓库死一般的寂静。
老王头颤抖着手,亲自上前,握住了发动机的启动摇把。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咯……咯……咯……”
沉重的摇把被缓缓转动。
一下,两下……
突然!
“噗!噗噗!”
发动机的排气管里喷出两股黑烟,发出了沉闷的咳嗽声。
紧接着!
“突突突突突——轰——”
一声平稳而有力的轰鸣,如同沉睡巨龙的苏醒,骤然炸响!
整个仓库的地面,都在这股力量下微微震动!
那台沉寂了数年,被宣判了死刑的发动机,活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整个农机站,彻底沸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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