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宫门“吱呀”一声在她身后合上，声音沉得让人心头发慌。一股子说不上来的味儿就扑了过来——檀香烧得太过，闷得慌，混着老木头那股陈腐气，还有……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人劲儿，沉甸甸地压在鼻尖，也压在心上。云瑶吸了口气，胸口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这汉白玉的宫道，这金灿灿的殿顶，往日看惯了，今儿却觉得哪儿都不对劲，连夕阳照在上头的光都冷冷的，硬邦邦的，像假的。那些个侍卫宫女，行礼倒是规规矩矩，可那脑袋埋得低低的，眼神躲闪，透着股说不出的假。
一路上碰见几个妃嫔和老太监，脸上那笑堆得，褶子都能夹死蚊子了。“哎哟，公主殿下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哇！”话是热的，那眼神却是凉的，偷偷在她脸上刮来刮去，里头混着的东西太多，有好奇，有打量，甚至……有那么一丝丝，像是看人掉进坑里又不好明说的那种劲儿？她说不清，只觉得喉咙发紧，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勒着。
养心殿外头，那老太监看见她，眼珠子都瞪圆了一瞬，随即那脸上的褶子立刻挤成了一朵蔫儿了的花：“殿下！您、您可算……陛下他……唉，陛下刚还念叨您呢！”可他那眼神，慌里慌张，左右乱瞟，哪里是念叨的样子？
殿门一开，一股子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儿混着劣质熏香的怪味直冲脑门，呛得她差点咳出来。
云瑶定了定神，抬脚迈进去。里头暗沉沉的，就开了扇小窗，那点儿夕阳的光斜斜插进来，在金砖地上拉出老长老长、歪歪扭扭的影子，看着碜人。御案那头空着，父皇没像往常那样坐在那儿。他歪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裹着厚厚的锦被，像个……像个被抽空了芯子的破布口袋。
就那么一眼，云瑶的心直直往下坠，凉透了。
这才多久没见？父皇整个人都塌了形。脸上没了肉，凹进去两块，颜色是灰扑扑的，透着一股子死气。眼泡肿着，眼神混混沌沌，没了往日那种能看透人心的亮光，就那么空茫茫地望着窗外那点子残阳。搭在锦被上的手，干瘦得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哆嗦。
“父皇……”云瑶鼻子一酸，眼眶就热了，几步冲过去，“扑通”一声跪在榻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儿臣……儿臣回来了。”
皇帝像是这才听见动静，慢吞吞地转过头，那浑浊的眼珠在她脸上定了好一会儿，才极其费力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几乎看不出的笑模样，声音又干又哑，像破风箱：“是瑶儿啊……回、回来了……好，挺好……”
那声音轻飘飘的，好像随时会散掉。
旁边杵着的几个御医，脑袋都快埋进胸口了。太医院院正也在，那眉头皱得能拧出水来，一脸没辙的晦暗。
“父皇，您这……这到底是怎么了？”云瑶忍不住，带着哭音问。
皇帝无力地摆了摆手，动作慢得让人心焦：“老啦……不顶用喽……一点小病，将养些时日……就、就没事了……”话没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旁边的太监赶紧手忙脚乱地给他顺气。
看着他这副模样，再想想边境那火烧眉毛的惨状，云瑶心里跟油煎似的。她等不了了，一刻也等不了！
“父皇！”她猛地拔高了声音，尽量让自己每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儿臣这次去北边，亲眼看见了！镇国公他……”
“——闭嘴！”
一声不算响亮，却带着沉沉威压的呵斥猛地打断了她。皇帝浑浊的眼里骤然闪过一丝厉色，虽然很快被疲惫淹没，但那瞬间的冷意还是让云瑶心头一跳。
“少听……少听那些没影儿的话！”皇帝喘着粗气，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顽固的厌烦，“镇国公……是朝廷栋梁……岂是你能……胡乱编排的！边境……边境不太平……疥癣之疾罢了……朕、朕自有主张……”
“不是疥癣之疾！”云瑶豁出去了，跪直了身子，眼睛紧紧盯着父皇，目光亮得灼人，“儿臣亲眼所见！尸傀！那些怪物在吃人！还有邪教，拿活人献祭，用精气养那些古战场里爬出来的鬼东西！镇国公的私兵跟他们勾搭在一起，证据确凿！他们还打算对皇陵龙脉……”
“朕让你住口！”皇帝猛地一拍软榻扶手，力气不大，那“嘭”的一声却在死寂的殿里格外刺耳。他胸口剧烈起伏，灰败的脸上涌起一阵不正常的红晕，“你……你是非要气死朕才甘心吗？！滚！给朕滚出去！”
“父皇！”云瑶眼圈彻底红了，不是委屈，是心急如焚，是痛心疾首，“儿臣说的每一个字，都能拿命担保！若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皇陵龙脉危矣，咱们的江山危矣啊父皇！”
少女清亮又决绝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撞来撞去。旁边那几个一直装木头人的老臣，这会儿也忍不住微微动了动，眼神悄悄交换着，这位平日里看着温温柔柔的公主，此刻竟有这般胆气和见识，让他们这些老家伙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皇帝死死瞪着她，嘴唇哆嗦着，想骂，可看着女儿那倔强悲愤的眼神，还有那张瘦了一圈、写满疲惫的小脸，那口气终究是泄了。他颓然倒回软榻，闭上眼睛，无力地挥挥手：“朕……乏了……你退下吧……没有朕的话……不许……不许再议论这些……”
那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甚至……还有一丝藏不住的恐惧？
云瑶看着父皇这副油尽灯枯又固执己见的模样，心口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又痛又憋闷。她知道了，再说下去，也没用了。父皇……他好像知道些什么，却在躲，他在怕什么？
她重重地磕了个头，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儿臣……遵旨。”
站起身，脚步有些发飘，她转过身，背脊挺得直直的，一步步往外走。
就在她脚尖快要迈出门槛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一声极轻、极微弱，像是叹息又像是呓语的声音：
“瑶儿……”
云瑶脚步猛地顿住，硬是忍着没回头。
然后，一只枯瘦、冰凉得吓人的手，飞快地在她垂落的手心里塞进了一样东西。那东西带着点温润的凉意，是玉？形状好像……有点怪？
她手指猛地收紧，将那东西死死攥住，没敢低头看。
皇帝的声音细得像游丝，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在她身后响起：
“……照顾好……自个儿……”
云瑶心头狂跳，强压着回头的冲动，几乎是踉跄着，逃也似的冲出了养心殿。
一直走到一处僻静的宫墙拐角，四下无人，她才敢背靠着冰冷坚硬的墙壁，慢慢摊开了手心。
是半块玉佩。上好的羊脂白玉，雕着龙纹，可那龙只有半条，断口处毛毛糙糙的，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断的。
半块龙纹玉佩……
父皇偷偷塞给她这个，是什么意思？这半块玉，又藏着什么秘密？
她紧紧握着那半块玉佩，冰凉的玉似乎也沾上了父皇手心里那股子寒意，还有那深不见底的无奈和惊惧。
这皇城里的水，比她想的，还要深，还要浑。而父皇，好像已经陷在里头，快要……快要没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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