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宫朝会的余波，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层层扩散。柳贵妃称病不出，长春宫门庭冷落，而凤仪宫门前，虽不至于车水马龙，但往来请示汇报的管事太监和女官明显多了起来，态度也愈发恭谨。
沈清漪对此并无多少喜色，依旧每日按部就班，翻阅账册，处理宫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她深知，萧景琰的耐心有限，张德海一事带来的震慑，需要更坚实的“价值”来巩固。
这日午后，她正于暖阁内查看内务府呈上的，关于填补张德海等人空缺后，新任人员的名单及背景履历。果然，萧景琰并未完全听从她“不插手”的暗示，几个关键职位都换上了他潜邸时的老人或近期提拔的寒门官员，背景干净，与后宫关联不深。
“陛下这是要牢牢将钱袋子攥在自己手里了。”流萤在一旁小声嘀咕。
沈清漪不置可否，指尖在一个名字上轻轻点了点——内务府采办司新任主事，赵元。履历上写的是家境清寒，科举屡试不第，后投军积功升至校尉，因伤转入内务府，为人耿直，不通庶务。
“不通庶务……”沈清漪沉吟。将一个不通庶务的武夫放在采办这等油水丰厚的位置上，萧景琰此举，是无人可用，还是另有深意？
就在这时，殿外有太监匆匆来报：“娘娘，养心殿遣人来，陛下召娘娘即刻前往议事。”
流萤一惊：“这个时辰？可说了是何事？”
太监摇头：“未曾，只说是急事。”
沈清漪放下手中名册，眸中闪过一丝了然。该来的，终究来了。她起身，吩咐流萤：“更衣，不必过于隆重，常服即可。”
换上一身藕荷色暗纹锦缎宫装，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簪子，沈清漪带着流萤，跟着引路太监，一路往养心殿而去。
养心殿内，气氛凝重。
萧景琰负手立于巨大的疆域图前，眉头紧锁。下首站着几位重臣，包括户部尚书李德明和镇国公沈霆舟——沈清漪的父亲。几人皆是面色沉肃。
“臣妾参见陛下。”沈清漪敛衽行礼，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萧景琰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皇后来了，平身。”他指了指一旁空着的绣墩，“赐座。”
“谢陛下。”沈清漪依言坐下，目光快速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自己父亲身上。沈霆舟对她几不可察地微微摇头，示意情况不妙。
“皇后，”萧景琰开门见山，语气带着明显的烦躁，“北境八百里加急，今年苦寒，暴雪成灾，冻死牛羊牲畜无数，数个部落有异动迹象，边关恐生战事。然国库……”他顿了顿，看向户部尚书。
李德明立刻出列，苦着脸道：“陛下，皇后娘娘，去岁南方水患，赈灾已耗费大量银钱，今年各地税收尚未入库，国库……国库实在空虚，若要支撑北境一场大战，军饷、粮草、抚恤……至少还需三百万两白银，方能应对啊！”
三百万两！沈清漪心中微震。这绝非小数。
“诸位爱卿，可有良策？”萧景琰目光扫过众臣。
殿内一片沉默。加税？恐激起民变。削减用度？杯水车薪。向世家借贷？皇家颜面何存？
萧景琰的脸色越来越沉，目光最后落在了垂眸不语的沈清漪身上。“皇后，你执掌宫闱，近日又清查内务府，于钱粮用度之上，可有见解？”他的语气带着试探，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望。他召她来，绝非无故。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沈清漪身上。沈霆舟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沈清漪缓缓抬起头，面色平静无波。她深知，这是一个关键时刻。藏拙已无意义，她必须展现出足以让萧景琰重视的“价值”。
“回陛下，”她声音清晰沉稳，“国库空虚，乃国之大事。臣妾身处深宫，不敢妄议朝政。然，陛下垂询，臣妾便斗胆，从这宫廷用度之中，窥得一斑，或可为陛下提供一二思路。”
“讲。”
“臣妾近日核查宫内账目，发现一弊病，或可称之为‘层层漂没’。”沈清漪不急不缓地道，“譬如，宫内每年采买银霜炭，账目列支五千斤，然各宫实际领用，加之损耗，不足三千。其余二千斤之款项，便在这‘漂没’中，落入层层经办官吏之私囊。此类情况，在宫缎、瓷器、药材等各项采买中，比比皆是。”
李德明忍不住道：“娘娘所言，确是积弊。然此乃历朝旧疾，牵涉甚广，难以根除啊！”
“李尚书所言极是，根除不易。”沈清漪话锋一转，“然，若无法开源，节流亦是良策。臣妾以为，此弊病关键在于‘采买’与‘核验’皆由同一体系完成，缺乏制约。”
她看向萧景琰，目光澄澈：“臣妾有一拙见，或可试行。其一，于内务府设立独立核算司，直接对陛下负责，专司核查各项采买用度之虚实，凡有‘漂没’过巨者，严惩不贷。其二，改变采买方式，对大宗物品，可试行‘官召商办’，即由内务府列出品类、规格、数量，公开召募皇商竞价供货，择优而取，打破原有官吏垄断之局。如此，既可节省开支，亦可充盈内帑。”
她顿了顿，继续道：“仅以内务府试行，每年或可节省数十万两白银。若此法可行，推及部分官营织造、漕运，则……三百万两之数，虽不能一蹴而就，却亦可大大缓解陛下之忧。”
殿内一片寂静。
萧景琰的目光锐利地盯着沈清漪，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女人。她不仅看到了问题，更提出了具体、可行且极具操作性的方法！独立核算，官召商办……这绝非一个深宫妇人能轻易想出的策略！这背后，需要何等敏锐的洞察力和对政务的理解？
沈霆舟亦是心中巨震，他从未想过，自己女儿在深宫之中，竟有如此见识！
李德明等大臣则是面面相觑，心中各有盘算。这皇后之法，无疑是动了无数人的奶酪！
“皇后此言……”萧景琰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甚善！”
他踱步到沈清漪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皇后可知，此法若行，会得罪多少人？”
沈清漪起身，敛衽一礼，姿态恭顺，语气却不容置疑：“臣妾只知道，为陛下分忧，为江山社稷计，得罪些蠹虫，又何妨？况且，雷霆雨露，莫非天恩。推行此法，正需陛下乾坤独断之威仪。”
她再次将最终的决定权和“恶名”，推回到了皇帝身上。她只负责出主意，执刀人，依旧是他。
萧景琰深深地看着她，眼中闪烁着审视、忌惮，以及一丝难以抑制的欣赏。他忽然发现，这位他一直试图压制、防备的皇后，或许不是他江山社稷的威胁，而是一把……最为锋利的刀。
“好！”萧景琰猛地一拍御案，“便依皇后所言。李德明，沈爱卿，你二人会同内务府，即刻拟个章程上来！朕倒要看看，这‘层层漂没’，到底漂没了朕多少江山！”
“臣等遵旨！”李德明与沈霆舟连忙躬身领命。
“皇后，”萧景琰再次看向沈清漪，语气缓和了许多，“你今日献策，有功于社稷。朕，记下了。”
“臣妾分内之事，不敢居功。”沈清漪垂眸，姿态谦卑。
退出养心殿时，夕阳正好，金色的余晖洒满汉白玉台阶。流萤扶着沈清漪，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娘娘，您真是太厉害了！陛下他……他夸您了！”
沈清漪脸上却无多少喜色，反而轻轻叹了口气。
“娘娘？”流萤不解。
“献策易，推行难。”沈清漪望着远处层叠的宫殿，目光悠远，“今日之后，本宫便不再是那个只需打理后宫的女子了。我们，算是真正站到了这朝堂风波的前沿。”
她感受到背后养心殿那扇门内，投射而来的复杂目光，有赞赏，有利用，更有深沉的忌惮。
这把刀，她递出去了。但最终会砍向谁，是否会伤到自己，犹未可知。
前方的路，似乎更清晰，却也……更险峻了。而她知道，萧景琰对她的下一次试探，绝不会让她等太久。或许，就在那内务府新立的“独立核算司”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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