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海被陛下身边的暗卫直接带走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瞬间在六宫激起了千层浪。
昨日还气焰嚣张的长春宫，今日便门户紧闭，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压抑。柳贵妃摔碎了多少名贵瓷器无人得知，只知陛下那边，并无只言片语的安抚。
凤仪宫内，却依旧是一派风平浪静。
沈清漪用过早膳，正坐在窗下翻阅一本前朝杂记，手边的清茶氤氲着淡淡热气。流萤步履轻快地走进来，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兴奋与钦佩。
“娘娘，都打听清楚了！”她压低声音，语气雀跃，“那张德海被青龙大人带走后，直接在慎刑司过了堂，都没用大刑，他自己就吓得吐了个干净！贪墨宫帑、勾结外臣、插手官员任免……桩桩件件，证据确凿！陛下听闻后龙颜大怒，已下旨将张德海杖毙，其家产抄没，一应党羽，凡有牵连者，皆按律严惩！”
流萤说着，双眼放光：“娘娘您真是神机妙算！这下，柳贵妃可是折了一条最得力的臂膀，听说她在宫里发了好大的脾气，却连陛下的面都见不着，真是大快人心！”
沈清漪翻过一页书，目光并未离开书卷，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她的反应过于平淡，让流萤高亢的情绪稍稍冷却了些，忍不住问道：“娘娘，咱们……这就够了吗？柳贵妃她……”
“急什么？”沈清漪终于抬起眼，看向流萤，眸色清冷，“打杀一个奴才，不过是敲山震虎。真正的博弈，现在才刚刚开始。”
她放下书卷，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沫：“陛下处置张德海，是因为他罪有应得，坏了宫规，动了陛下的钱袋子。但这并不意味着，陛下就会因此高看本宫一眼，或是厌弃了柳贵妃。”
流萤若有所思。
沈清漪继续道：“相反，经此一事，陛下对本宫的忌惮，只会更深。”她唇角勾起一抹似嘲似讽的弧度，“他能如此迅速地拿到证据并处置，说明他早已注意到张德海，或许正苦于没有合适的契机动手。本宫此举，不过是递了一把顺手的刀给他。他会用这把刀，但也会更加警惕，这递刀的手，是否有一天会持刀对准他自己。”
流萤闻言，心头一紧：“那……我们岂不是……”
“无妨。”沈清漪抿了一口茶，姿态从容，“本宫要的，本就不是他的宠爱。而是让他明白，在这后宫，唯有与本宫合作，遵循‘规矩’，他的龙椅才能坐得更稳。至于柳氏……”她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喜怒，“一个依仗帝王宠爱而活的妃嫔，今日能得宠，明日便能失宠。她的根基，太浅了。”
正说着，殿外传来通传声：“陛下驾到——”
流萤脸色一变，立刻收敛神色，垂首肃立。沈清漪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光，随即恢复平静。她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衣袍，步履从容地迎至殿门。
萧景琰穿着一身玄色常服，龙行虎步地走了进来。他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唯有那双深邃的眸子，在扫过沈清漪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探究。
“臣妾恭迎陛下。”沈清漪敛衽行礼，姿态完美得无可挑剔。
“皇后不必多礼。”萧景琰虚扶一下，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他径直走到主位坐下，目光扫过殿内陈设，最后落在沈清漪身上。
“朕今日来，是想问问皇后，”他开门见山，语气听不出喜怒，“关于张德海之事，皇后是如何得知其罪证的？朕记得，皇后入宫，尚不足两月。”
来了。果然如此。
沈清漪心中了然，面上却是一片坦然。她抬起眼，目光清正，不闪不避地对上萧景琰探究的视线。
“回陛下，臣妾既蒙陛下与太后信任，执掌凤印，统理六宫，自当时时谨记职责所在。入宫以来，不敢有丝毫懈怠，翻阅旧例，核查账目，乃是分内之事。”她声音柔和，却字字清晰，“张德海身为贵妃宫中总管，经手钱物众多，其贪墨之举，在账目上并非无迹可寻。至于其与外臣勾结、插手任免之事……”
她微微停顿，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些许恰到好处的“为难”，“臣妾在查阅宫中过往赏赐记录与人员调配卷宗时，发现些许不合常理之处，顺藤摸瓜，便找到了一些线索。本欲整理完毕后一并禀明陛下，不想昨日他竟敢带人冲击中宫库房，行迹猖狂，臣妾恐其狗急跳墙，毁损证物，这才不得不提前将已有证据呈送青龙大人，请陛下圣裁。”
一番话，滴水不漏。既表明了自己恪尽职守，又将发现证据的过程归结于“分内工作”和“巧合”，弱化了背后可能存在的庞大情报网络。最后，还将“提前呈送”的原因归咎于张德海的主动挑衅，合情合理。
萧景琰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他当然不信事情会如此简单。那些证据之详实、精准，绝非短短两月就能查清。这位沈皇后，比他想象中更深沉，也……更聪明。
她没有居功自傲，没有趁机打压贵妃，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得意之色。她只是平静地陈述了一个“事实”，并将最终的决定权，完好地奉还到了他的手上。
这种姿态，反而让他心中的疑虑与忌惮，更深了一层。
“皇后有心了。”半晌，萧景琰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褒贬，“后宫能得皇后如此尽心治理，是朕之幸事。”
“陛下言重了，此乃臣妾本分。”沈清漪微微垂首。
殿内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气氛微妙。
萧景琰忽然话锋一转，语气似乎随意了些：“张德海已伏法，但其空缺出来的内务府几个关键职位，还需尽快补上。皇后既对宫中事务如此熟悉，不知可有合适人选推荐？”
这是一个试探。试探她是否急于安插自己人，扩张势力。
沈清漪心中明镜似的。她抬起眼，目光纯净，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秉公”之色：“陛下，内务府职位关乎宫廷运转，人选当以勤谨、干练、忠心为首要。臣妾初入宫闱，对宫中老人了解不深，不敢妄加推荐。一切但凭陛下圣意独断，或可咨询内务府老成持重之人的意见，方为稳妥。”
她再次将权力推了回去。不争，不抢，不染指。
萧景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要穿透她平静的表象，看到内里深处。最终，他站起身：“皇后所言甚是。朕会斟酌。你……好生歇着吧。”
“臣妾恭送陛下。”
送走萧景琰，流萤连忙上前，低声道：“娘娘，您为何不趁机安排我们的人？这可是好机会啊！”
沈清漪走回窗边，看着窗外庭院里宫女太监们井然有序地忙碌着，经过张德海一事，所有人看向凤仪宫的目光都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敬畏。
“急什么？”她重复着这句话，仿佛这是她的口头禅，“内务府的水太深，此时伸手，只会让陛下觉得我们吃相难看，野心勃勃。我们要的，从来不是一城一池的得失。”
她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流萤：“记住，在这宫里，真正的权力，不在于你安排了多少人，而在于……无论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是谁，他都不得不按照你的‘规矩’行事，都绕不开你的影响。”
“陛下此刻，想必正在权衡，是找一个完全听他话的傀儡，还是找一个真正有能力稳住内务府、不再出乱子的干才。”沈清漪唇角微扬，“而我们，只需要让他知道，谁才是那个真正‘有能力’又‘懂规矩’的最佳合作者。”
她不需要推荐任何人。她只需要让萧景琰在比较中发现，只有她沈清漪认可的人，或者符合她行事准则的人，才能在那个位置上坐得稳。
这，才是更高明的掌控。
凤仪宫外，天空不知何时积聚起了乌云，隐隐有雷声滚过。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宫廷的棋局，落下一子，便再无回头路。而沈清漪知道，她与皇帝萧景琰之间，无声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下一次的交锋，或许就在那即将到来的，六宫觐见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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