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冲站在密室门口,手中一卷未拆的竹简微微发颤。油灯映在他脸上,光影随风晃动,却压不住他声音里的紧绷:“北沟渡口那艘无旗船……船上人招了,紫绶玉带是崔弘度亲信所携,欲送往长安托门路通融御史台。”
沈砚之背对众人,指尖正摩挲着案上三份战报。他没回头,只轻轻将竹简接过,搁在已堆叠整齐的文书最上。
“他们不是想联手。”他终于开口,“是已经联手不成,开始各自找退路了。”
狗剩一脚踹开侧门闯进来,铠甲未卸,肩头还沾着校场尘土。“薛万均那边又烧了两仓借据!闻喜百姓跪了一地,有人喊‘沈公活我’——这话说出去,崔家脸往哪搁?咱们现在不出兵,等什么?夏县隘口再晚一天,怕就被他们重新封死!”
王策立于案侧,目光扫过最新账目。“十七万贯铜钱已入八望账房,柳述按律追缴所得,分文未动,全数记为‘民偿预备金’。赵德言的小报在洛阳西市一日售出三千份,连说书人都改词了——‘高门吃人骨,沈公施粥谷’。”
他顿了顿,看向沈砚之:“这不是军胜,是心胜。可越是如此,越要防他们狗急跳墙。李神通绕道北岭,五日未归,若他真去勾结突厥……”
“他不敢。”沈砚之打断,“勾结外敌是灭族之罪,五姓七望争的是权,不是命。李神通逃,是因为他知道,只要还在河东,迟早会被我们逼着站队。站哪边都死,不如先躲。”
他抬手翻开最上一份战报,指节敲了敲纸面。“薛万均敢当众焚契,说明寒门将领已不信旧族能护住他们;柳述敢查封卢氏钱庄,说明律法体系开始倒戈;赵德言能把账册印成小报卖钱,说明商路人心早已易主。”
话音落下,室内一片静。
良久,狗剩咧嘴一笑:“所以……他们不是败在咱们手里,是败在自己人手上?”
“千年的门第,靠的是三层皮。”沈砚之缓缓起身,“一层血统,二层田产,三层律令。如今百姓看见他们的债契能被烧,田产能被查,律令能被翻,那层皮就破了。皮破了,里头的烂肉,自然会臭出来。”
沈冲低声接道:“西坡粥棚今日换了新规,持崔、卢、郑三家借据者,换三天饱饭,另发一枚免役牌。不到半日,收上来九百多张。”
“这才第一天。”王策翻开手中文册,“按账面统计,三日内共收缴两千六百余张借据,涉及借贷粮三十万石。若依《隋律·钱货令》追偿,光利息返还就能养活两万流民半年。”
“这不是赈济。”沈砚之走至墙边,抽出匕首,“是清算。”
他不再看夏县,而是将刀锋狠狠钉入舆图中央——“河东”二字交界之处。
刀身震颤,久久未停。
狗剩大笑:“我看那帮穿锦袍的,也就剩下跑路的本事了!”
“跑?”沈砚之冷笑,“他们连跑都不敢光明正大跑。崔弘度派亲信私渡送礼,穿的是命官紫绶,走的是禁航水道——这是自己往御史台刀口上撞。他不怕死,也怕死后家族被清算。”
王策皱眉:“可若他们索性撕破脸,联合所有坞堡断粮断道,我们虽有八望渠,但运力有限,一旦商路冻结……”
“他们会断。”沈砚之转身,目光如铁,“但他们不会一起断。”
他指向舆图上几处标记:“崔氏想当盟主,就得压着别人出粮出人;卢氏刚被查封钱庄,元气大伤,巴不得别人先拼死;荥阳郑氏闭书院驱学子,本就想避战自保;太原王氏已被我们拉拢一半,另一半还在观望。”
他缓步回案,提笔写下一道令:“传令西坡,明日午时,当众焚毁首批百张借据。地点设高台,让百姓看得清楚,听得明白。”
沈冲接过令签:“是否加派护军?恐有旧族死士混入搅局。”
“不必。”沈砚之落笔如斩,“让他们来。来了,正好让百姓看看,是谁不许他们脱债,是谁不许他们吃饱。”
次日午时,西坡空地人山人海。
高台之上,沈砚之亲手点燃火盆。火舌腾起,卷住第一张借据,墨字在烈焰中扭曲、焦黑、化灰。
台下数千饥民屏息凝视。
一名老农拄拐上前,颤抖着递出一张泛黄纸片:“这是我三十年前借的十斗粟,利滚利,到如今写着要我还三头牛、两个儿子做奴……我一家五口,只剩我一个。”
沈砚之接过,放入火中。
火光映照他面容,一字一句响彻全场:“今日你交一张债,明日我给一枚牌——持牌者,子弟能入学堂,壮丁可入军营,伤残有人养,孤老有人送终!”
老农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紧接着,第二人、第三人……thousands跪下,哭声如潮。
“愿随沈公!愿随沈公!”
呼声震天。
沈冲立于台侧,手中清点名册:三日收债契两千六百余张,登记领牌者已达四千三百人,其中青壮一千八百,皆可编入新军。
王策站在远处,看着那柄插在舆图上的匕首,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不是战图。
是政图。
是新秩序的起点。
回到密室,狗剩仍难掩亢奋:“这一把火,烧得痛快!下一步是不是该打夏县了?拿下隘口,河东门户洞开,我看他们拿什么拦!”
沈砚之坐在案后,手指轻叩桌面。
“李神通走了几天?”
“五日了。”沈冲答,“至今未归太原,也未见任何联络。”
“那就让他走。”沈砚之淡淡道,“逃的人越多,剩下的越不敢信彼此。一个联盟,最怕的不是敌人强,是自己人开始猜谁会叛。”
王策沉声问:“可若他们真联合突厥——”
“他们不会。”沈砚之打断,“突厥要的是乱,不是稳。五姓七望要的是权,不是亡。两者合作,必生内忌。只要我们不动,他们就不敢动。”
他缓缓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抚那柄匕首。
刀锋冷硬,稳立河东腹心。
“造望第一步,不是夺地,不是杀人,是立信。”他低声道,“百姓信我们能给他们活路,将士信我们能带他们翻身,寒门信我们能让规则重写。”
狗剩挠头:“可这算啥奠基?没打一仗,没占一城……”
“你错了。”沈砚之转身,“仗早就打了,在人心里。城也占了,在名单上。两千六百张债契,就是两千六百个仇家,也是两千六百个誓死追随的理由。”
王策忽道:“下一步,是否该推免役牌规制?持牌者如何授田、如何入营、如何轮训,需有明文。”
“你去拟。”沈砚之点头,“但记住一条——不许提‘八望’二字。”
“为何?”
“现在提,是招忌。等他们求着我们出面平乱,再亮旗号。”他嘴角微扬,“到时候,不是我们抢规矩,是他们把规矩捧着送到我们手里。”
狗剩咧嘴:“那咱们就这么等着?”
“等。”沈砚之坐回案前,“等他们自己把最后一块遮羞布扯下来。”
沈冲低声禀报:“方才收到线报,博陵崔氏昨夜连夜挖开南原老宅地窖,动静极大,惊动县衙巡吏。今晨已有文书上报刺史府,称‘疑藏违禁兵器’。”
“没有的东西,也能挖出罪来。”沈砚之冷笑,“只要他们信,就会有人查,一查,就是实。”
王策恍然:“这是逼朝廷动手。”
“不是逼。”沈砚之提笔蘸墨,“是请。”
他写下三字令——“开闸”。
令签递出,沈冲接下,转身出门。
狗剩搓着手:“要不要让校场那边准备?万一打起来……”
“不许动。”沈砚之盯着案上舆图,“从现在起,所有兵马原地待命,工坊照常生产,商队照常通行。谁若擅自出击,以违令论处。”
“可……”
“听令。”沈砚之抬眼,“这一局,赢就赢在不动。”
室内复归寂静。
风灯摇曳,光影在墙上拉长。
那柄匕首,依旧稳立河东中央。
沈砚之伸手,轻轻抚过刀背。
刀未动。
心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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