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笔折断的脆响在偏厅里回荡,沈砚之没有抬头。他盯着舆图上“闻喜”二字,墨点从断笔尖滴落,像一滴凝固的血。
火盆边,那截烧了一半的炭被他随手扔进去,火苗猛地窜高,映得墙上影子一颤。
“名单送来了?”他问。
沈冲站在门侧,手按在腰间铜牌上:“十二人,全按标准挑过。孤儿,无亲族牵连,识字,胆大,嘴严。”
“念。”
沈冲展开纸页,逐个报出名字与代号:医甲、商乙、驿丙……每报一个,沈砚之就在桌角的小册上划一道。
第七个名字停下时,沈冲顿了顿。
“这个,去年冬天偷粮被抓,你让他进库房记账的那个?”
“是他。”沈冲声音没变,“我查过三个月,没泄过一句话。”
沈砚之盯着册子看了三息,抬手,在那名字旁画了个圈。
“派去闻喜南线,跟第一组郎中走。活下来,算正式入编。”
沈冲收起名单,转身要走。
“等等。”沈砚之开口,“从现在起,你不准再出现在前堂。吃饭睡觉,都在后院偏房。对外就说病了。”
沈冲没回头,只点头应下。
脚步声消失在廊外。
王策从另一侧案前抬起头,手中毛笔悬在纸上,墨迹未干。
“他们已经动了。”他说,“今早有三支商队从夏县调头,原定运粮去绛郡,临时改道去了太原。领队的是崔氏旁支的管事。”
沈砚之冷笑:“怕我断他们粮道?”
“不止。”王策放下笔,“昨夜,清河崔府派人查了汾阴三年黄册副本,借口是‘核对流民迁移数’。同一天,范阳卢氏的私信也到了河东七县,内容未明,但收信人全是里正以上的旧族代理人。”
沈砚之站起身,走到墙边,手指顺着官道虚线划向河东腹地。
“五姓七望开始联动了。不是试探,是预警。”
王策点头:“他们察觉到我们不在按常理出牌。连弩、水泥、双印令……每一招都绕开他们的规则。他们看不懂,所以怕。”
“那就让他们更看不懂。”沈砚之转身,“《舆情引导手册》写好了?”
“初稿已成。”王策递上一卷纸,“分四层推进:第一,假病游医入村,借天灾说人祸;第二,童谣传唱,简单押韵,直指囤粮不放;第三,密写情报,每五日一次,内容限定四类——租额、仓存、轮值、民议;第四,三重身份掩护,互不统属,形成三角网。”
沈砚之翻了几页,目光停在“传播路径”一栏。
“童谣必须让小孩唱。”
“正是。”王策道,“孩子声音清,传得远,又没人防。我们让商队里的小厮边走边哼,一句‘东家囤粮不开仓’,比千张告示都管用。”
沈砚之合上卷册:“就按这个办。即刻下发各组,不得延误。”
王策却没动:“主公,若旧族顺藤摸瓜,追到源头呢?”
“那就让他们追。”沈砚之嘴角微扬,“我们不藏源头,我们造源头。找几个真生病的村子,让游医去治,药效立竿见影。百姓自然信他是神医。等他们抓人,百姓反而会护着他。”
王策沉默片刻:“可一旦暴露米汤密写,整个网络就废了。”
“所以接头口令必须死。”沈砚之取出一支瓷瓶,放在桌上,“‘月出东南角’,回‘北斗照门庭’。错一个字,当场清除。每个探子只知上下线,不知全局。断一环,不影响其余。”
王策终于点头:“制度已定,只差执行。”
沈砚之将瓷瓶推给他:“你亲自监制密写药水。每瓶编号,登记入库。谁领了,用在哪,全记下来。我要知道每一滴药去向。”
王策收下瓷瓶,退至案前提笔记录。
沈砚之重新坐回主位,指尖敲了敲桌面。
“还有一件事。”
话音刚落,门外亲卫低声禀报:“张大户之子求见,已在二堂候着。”
沈砚之与王策对视一眼。
“让他进来。”
青年进门时额头带汗,躬身行礼:“沈公,近日流民冒充运粮队之事愈演愈烈,我父忧心,特命我献策——不如推行保甲连坐,每车出行,须两名里正联署画押,若有差池,同责同罚。”
沈砚之缓缓点头:“思虑周全。”
青年脸上刚露出喜色,沈砚之又道:“既然如此信任里正,为何不干脆让他们每日巡查各堡仓储?报备存粮数目,由县衙统一登记造册?”
青年一僵:“这……是否逾权?”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沈砚之语气平淡,“凡是主动配合查验的,今后运粮免一道关卡。若是拖延推诿……”他顿了顿,“刘疤脸的下场,你还记得吧?”
青年脸色发白,低头退出。
门关上后,王策低声道:“他想借机掌控查验权,打压其他小坞堡。”
“我知道。”沈砚之提笔,在纸上写下“保甲连坐”四字,重重圈住,“但他没想明白,这制度一旦铺开,第一个被盯上的,就是他自己。谁想掌权,谁就得露头。露头的,就是靶子。”
王策轻笑:“到时候一道假令泄露出去,看哪个里正敢不查不报。”
“不必我们动手。”沈砚之搁下笔,“他们自己会斗起来。我们只要看着,记下谁在争,谁在压人,谁在私吞粮食。”
沈冲这时悄然返回,站在门边。
“隐探司章程拟好了。”他递上一份薄册,“三类身份,四类情报,五日一报,口令加密,上下线单线联络。另附应急处置七条,包括灭口、焚信、假死脱身。”
沈砚之接过,快速翻阅,最后停在“失联处理”一页。
“失联超过七日,视为暴露。立即切断所有关联线路,销毁备案,不得救援。”
沈冲点头:“已传令下去。”
沈砚之将册子放在烛火上点燃一角,任其烧成灰烬。
“从今天起,隐探司不存在。没有名册,没有驻地,没有标识。所有人,都是流民,都是商贩,都是杂役。他们活着,是百姓;死了,是无名尸。”
沈冲收回灰烬盒:“第一批四人,明日启程。扮作郎中,带药箱,走夏县南线村落。”
王策补充:“第二批账房,随盐车入闻喜;第三批驿役,借调职换岗渗透。路线已定,互不交叉。”
沈砚之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在河东腹地画出十二道细线,如蛛网蔓延。
“他们不是去打仗,是去种火。火种埋下去,不用我们吹风,它自己会烧起来。”
王策执笔在旁,继续修订手册。写到“童谣传播”时,忽听沈砚之问:“你说,十年后,这些唱着歌投奔我们的孩子,会不会也变成新的门阀?”
王策停笔:“主公若一直握着军功授爵与科举取士这两条路,就不会。”
“所以权力不能交给儿子,也不能交给兄弟。”沈砚之盯着地图,“要交给制度。让寒门能上来,让旧族不得不低头。”
王策沉默片刻,只道:“属下愿为这制度,写尽千张纸。”
夜渐深,偏厅只剩两人伏案。
沈冲在厢房最后一次核对名单,十二个名字,十二个代号,十二条命。
他将名单折好,放入油布包,封蜡印上暗纹。
走廊尽头,沈砚之靠墙而立,手中握着一支未开封的密写瓷瓶。
“拿来了?”他问。
沈冲递上油布包。
沈砚之接过,在灯下逐一看过每一个代号,最后,目光落在“医甲”上。
他轻轻摩挲蜡封,没说话。
沈冲转身欲走。
“等等。”沈砚之叫住他,“第一份报告,我要在五日后看到。无论有没有内容,都要来一封空白信。”
沈冲应是,脚步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里。
沈砚之回到偏厅,将油布包锁入铁匣,钥匙贴身收好。
王策仍在案前书写,笔尖沙沙作响。
沈砚之拿起炭笔,在舆图上“闻喜”二字旁画了个圈。
笔尖用力过猛,咔的一声,再次折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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