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的门在身后合上，陈浪没有回望。他解下腰间的指南针，塞进粗布衣袋里，顺手拍了拍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外面天光正亮，海风从东湾吹来，带着湿咸的气息。
他沿着坡道往下走，脚步踩在碎石路上发出轻响。几个孩子蹲在路边扒沙坑，见他走近，立刻停了动作，抬头看一眼又飞快低下。这种眼神他见过太多——不是怕他，是怕事。
阿花正在棚户区前的小空地上晒药草。她把一筐筐褐色的根茎倒出来，摊在竹席上翻动。阳光照在那些干枯的叶子上，颜色发灰，像是被海水泡过太久的东西。
陈浪走过去，蹲下身帮她翻动另一侧的草药。他的手掌粗糙，指甲缝里还留着昨夜写竹片时蹭上的墨迹。
“他们信你吗？”他问。
阿花没抬头，“信病能治，不信不会再得。”
陈浪点头。他知道这话的意思。人不怕死，怕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瘟疫退了，可谁也不敢说它不会回来。
他站起身，朝不远处的水井走去。那口井已经被封了三天，盖着一块厚木板，上面压着石头。这是阿花提的建议，也是他亲自下令做的决定——所有水源必须煮沸再用。
“今天中午，支锅。”他说。
阿花停下动作，“在哪？”
“码头。”
“人都不敢靠近那边了。”
“那就让他们看见有人敢。”陈浪看着她说，“你去教他们认哪些野菜能吃，哪些碰不得。我让周猛带人清理沟渠，翻晒被褥。”
阿花盯着他看了两息，点点头。
午时刚到，码头边就架起了三口大铁锅。锅底烧着柴火，水已经滚开，白气往上冒。陈浪站在锅边，手里拿着一只陶碗，舀了一碗热水递出去。
没人接。
他也不催，只是把碗举着。风吹得火苗歪斜，锅里的水咕嘟作响。
终于有个老汉牵着孙子走出来。孩子瘦得厉害，脸上还有疹子留下的红印。老人站在五步外，声音发颤：“真……真是干净水？”
“煮过的。”陈浪说，“你看清楚。”
他当着众人的面喝了一口，然后把碗递给周猛。周猛接过，一口气喝了半碗，抹嘴笑道：“烫得很，正好驱寒。”
人群慢慢围上来。有人犹豫，有人观望，也有妇人抱着孩子挤在后头小声议论。
这时一个老妇突然出声：“前日王家小子咳了一声，你们就说没事，万一是疫鬼回魂呢？”
话音落下，四周安静下来。
陈浪转头看向人群角落，“王家的孩子在哪？”
一个中年男人拉着儿子上前。孩子脸色发白，但站得笔直。
“过来。”陈浪招手。
孩子迟疑了一下，走了过来。
陈浪从锅里舀出一碗姜汤，吹了吹，递过去：“喝。”
孩子看他父亲。父亲咬牙点头。
他接过碗，一口一口喝完。
陈浪接过空碗，高高举起，“这孩子现在好好的。明天、后天、大后天，他还会站在这里。要是哪天倒下了，我不拦着你们把他抬走。但现在——他活着，也安全。”
人群里有人低声抽泣。
他又命人抬出三口大缸，分别贴上标签。一口装生水，一口装煮过的水，最后一口加了阿花配的药汁。他亲手把一条布巾浸入生水中，再取出拧干，然后扔进火堆。布巾烧起来，黑烟升腾。
“脏东西藏在水里，看不见，但它怕火。”他说，“只要烧开，就能杀掉。”
周猛带头喝了药水，护岛队其他人也跟着喝下。有几个胆大的岛民终于上前取水。
当天下午，陈浪召集所有人到码头空地。
他站在一块礁石上，声音不高，但每个人都听得清。
“从今往后，每十户选一人做卫生员。阿花会教你们怎么看水、辨菜、查发热的人。每月初一，全岛清扫，灶台用盐水擦，衣物拿出来晒。”
有人喊：“这么折腾，耽误打鱼晒盐，吃什么？”
“公库补粮。”陈浪说，“守规矩的人，不会饿肚子。”
他又说：“海上的风浪不会因为我们害怕就停下，但我们可以学会看天。病也一样——它来了，我们治；它走了，我们防。这才是活着的道理。”
说完，他跳下礁石，走到第一排人家门口，弯腰捡起一只翻倒的水桶，扶正放在屋檐下。
人们开始散去。有的回家翻箱倒柜清洗灶具，有的主动去帮阿花搬运药材。一个曾闭门半月的老汉，拉着孙儿走出屋子，在阳光下站了很久，最后说了句：“去，帮阿花收药草。”
傍晚潮退，滩涂露出大片泥地。陈浪沿着岸边巡查，看见几组人在挖排水沟。他们用旧船板搭成槽道，把低洼处的积水引向大海。
阿花带着五个妇女准备上山采药。她背上竹篓，手里拄着一根硬木棍。
“明天还能再来一批人。”她说。
陈浪点头，“需要什么，随时跟我说。”
她看了他一眼，“你不用每次都亲自来。”
“这不是亲不亲的事。”他说，“是得让他们知道，咱们做的事，自己也照做。”
阿花没再说话，转身带队上了坡道。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步步往山林里走。
陈浪留在码头，检查新制的竹牌。每块牌子上都刻了户主名字和编号，背面写着“净户”二字。这是卫生员的身份凭证，由他亲手刻的。
远处传来孩童笑声。两个小孩在浅水区摸贝，裤腿卷到膝盖，互相泼水。一个女人坐在礁石上缝补渔网，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调子。
风从南面吹来，带着暖意。海面平静，像一块磨过的铜镜。
陈浪把手搭在眼眉上方，望向horizon。
一艘小船正从西口驶出，帆还没完全升起，船身微微晃动。那是李阿四的船，本该今日出海试网，却临时改了方向。
他放下手，转身走向议事厅方向。
快到坡顶时，一名水手跑来通报：“西滩发现陌生脚印，沿着礁石一直通到水边。”
陈浪停下脚步。
“几个人？”
“至少三个。脚印深，走得急。”
“有没有碰我们的标记桩？”
“有一根被推倒了。”
陈浪沉默片刻，挥手让他下去。
他站在原地，望着远处那艘渐行渐远的小船。帆已经扬起一半，船头切开水面，留下一道细长的白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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