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卷着湿气扑在脸上,陈浪站在甲板上没动。刚才那面新旗被风扯得哗啦作响,他抬头看了一眼,又低头看向东侧海湾。
那里有一片凹地,夹在两块巨礁之间,从主航道望过来,只能看见一片乱石和浮藻。退潮时,外头的浅滩露出大半,船根本靠不进去。可涨潮后水位一升,里面那片水域平静得很,连波纹都不起。
他正盯着看,陈子安从栈桥那头走来,手里拎着个竹筒,外衣沾了泥点。这人以前是建康府的文人,如今管着岛上账目和文书,说话做事都留三分小心。
“浪哥。”陈子安站定,喘了口气,“我刚绕了一圈,记了些水位变化。”
陈浪嗯了一声,没回头。“你也看出那地方能用?”
“不止能用。”陈子安把竹筒塞进怀里,伸手往东湾一指,“那是个天然窝子。外面两块礁石像门,里头水深够,底泥也稳。咱们的大船要是停那儿,巡检船打十趟也看不出名堂。”
陈浪终于转过身。他手掌搭在栏杆上,指节因常年握绳索磨得粗糙。“可进出是个难题。涨潮才能进,退潮就卡住,耽误事。”
“那就只让小艇日常出入。”陈子安往前一步,“大船等风向对了、潮水满了再动。进出一次,顶得上三回转运。”
陈浪没接话。他跳下甲板,踩上湿沙。海水漫上来,浸到脚踝。他沿着岸边朝东湾走去,陈子安紧跟着。
路上不好走。岩缝里长满滑苔,一脚踩空就会摔进潮坑。两人一路攀着石棱前行,绕过一片密林。林子底下堆着腐叶,踩上去软塌塌的。有几处断枝横在地上,像是被人拖过重物。
陈子安停下看了看。“前些日子有人来过?”
“不是我们的人。”陈浪蹲下,拨开落叶,底下有半个脚印,鞋底纹路粗,不像本地渔民穿的草履。
他没多说,继续往前。走到湾口时,天光正好照进内湾。水面泛着青灰,浮标半沉在水里,随波轻轻晃动。
陈浪蹲下抓了把淤泥。黏手,不散。他捻了捻,又扔进水里。
“底子牢。”他说。
陈子安绕到高处一块礁石上,掏出炭笔在竹片上画了几笔。“入口窄,最宽不过三丈。两边礁石高出水面五尺,像墙。只要不在白天硬闯,夜里进出没人看得见。”
“还得防风。”陈浪望着海面,“北风一起,外海浪大,这些礁石能不能挡得住?”
“你看那边。”陈子安指向湾口右侧,“那道斜石梁一直延伸到海底,像道暗堤。浪打进来先撞它,力道就卸了七成。”
陈浪点点头。他沿着岸边走了一圈,每几步就停下来,看水流方向,听潮声缓急。他在海军时学过海岸工程,知道什么样的地形能扛住风暴。
回到湾口中央,他站定。“得建个坡道,方便装卸货。桩基要打得深,不然一场台风全冲走。”
“木料可以从旧船上拆。”陈子安说,“龙骨不行,但肋条和甲板板还能用。咱们前阵子拆了两条破船,料都堆着。”
“省料是好事。”陈浪说,“但桩子不能马虎。得用铁梨木,一根至少埋进土里一丈。”
“我让老张头看看?”陈子安问。
“不用。”陈浪摇头,“这事现在只能咱们两个知道。图纸出来前,谁也不能提。”
陈子安明白他的意思。赵安福在市舶司眼线多,岛上也有不明底细的人。码头一旦暴露,还没建成就得遭劫。
他从袖子里抽出另一片竹片,上面用炭笔画了简单的轮廓。“我是这么想的——入口外不做任何标记。岸上堆些烂网和破船板,看着像废弃渔寮。上面搭个茅棚,遮住视线。”
“好。”陈浪接过竹片看了看,“再在礁石背后凿几个锚孔,涨潮时用缆绳固定船头,防止漂移。”
“我还想了个法子。”陈子安指着内湾角落,“那儿可以挖个浅渠,通向林子后面。万一出事,人能从陆路撤。渠平时淹在水里,看不出来。”
陈浪看了他一眼。“你倒想得远。”
“在建康时看过城防图。”陈子安低声说,“官府修水门,都喜欢藏暗道。”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潮水正在上涨,水面一点点漫过浅滩。远处海鸟叫了一声,飞向礁石背面。
陈浪把手掌举到眼前,挡住阳光,望向海平线。信风从东南来,带着咸腥味。他知道这风会吹几天,然后转向西南。
“明天就开始。”他说。
“先做什么?”
“打第一根桩。”陈浪把竹片递回去,“今晚你把图改清楚。标出桩位、坡道角度、掩体位置。明早我带人来。”
陈子安点头,把竹片收进怀里。他袖口沾了泥,手指也黑了,但神情很稳。
“要不要叫周猛?”
“暂时不用。”陈浪说,“他盯岸防,别分心。这事你我先做,等骨架出来了再说。”
他们沿原路返回。走到密林边时,陈浪忽然停下。
地上多了几道划痕,像是有人拖东西走过。痕迹很新,泥土翻起来的地方还没干。
他蹲下看了看,又伸手摸了摸旁边树干。树皮上有几点暗色,擦下来闻了闻,是桐油味。
“有人来过。”他说。
“是不是我们的?”
“不是。”陈浪站起来,“我们最近没人往这边运料。桐油是用来补船的,可这儿没船坞。”
陈子安没说话,脸色变了。
“回去。”陈浪转身就走,“叫两个水手带上刀,再来一趟。”
他们快步走回栈桥。太阳已经偏西,海面镀了一层金光。陈浪没回棚屋,直接去了造船场。
老张头正在修缆桩,听见脚步抬头。“怎么了?”
“东湾有人动过。”陈浪说,“你派人守着那片林子,别让人进去。”
老张头放下锤子。“我去。”
“你留下。”陈浪按住他肩膀,“叫两个靠得住的,带短刀和火种。发现人就喊,别动手。”
老张头点头,立刻叫人。
陈浪又对陈子安说:“图纸今晚必须画完。明早第一缕光,我们就动工。”
陈子安应了声,转身往住处走。他背影有些急,脚步踩得沙地直响。
陈浪站在原地没动。他望着东湾方向,海风拂过左肩,那道疤隐隐发烫。
他知道这片海不会安静太久。赵安福不会放过他们,哈桑也不会。现在有了船,就得有港。没有隐蔽的落脚点,再大的船也经不起一次围剿。
他低头看了看手。掌心全是茧,指甲缝里嵌着木屑和泥垢。这双手造过船,抢过粮,也杀过人。
现在它要造一个活下去的地方。
天快黑时,陈子安回来了。他手里拿着新画的竹片,边缘削得整齐。上面用炭笔标了七个桩位,一道缓坡通向林后,还有两处掩体位置。
“按你说的改了。”他说,“桩基深度也写了。”
陈浪接过竹片,一张张看过去。每一笔都很准,没有多余线条。
“行。”他说,“明天一早,带人来。”
他把竹片收进怀里。海雾开始升起来,远处礁石模糊成一片影子。
两名水手跑来报告,说林子里没人,也没发现脚印增多。但他们找到了一小截断绳,是南洋产的那种麻绞绳,岛上不用。
陈浪接过绳子看了看。截口整齐,是刀割的。
他没说话,把绳子塞进腰带。
夜里风停了。他没回棚屋,坐在船舱外听着潮声。远处传来几声狗叫,是岛上养的那几条杂毛犬。
他想起阿花前两天说的话:“这岛越来越像家了。”
可家要能藏得住人,才叫家。
第二天清晨,太阳刚出,陈浪就带着四名水手出发。陈子安已经在东湾等着,身边放着工具袋。
他们先把第一根铁梨木桩抬到预定位置。桩子一人高,碗口粗,一头削尖。
陈子安扶着,陈浪带头砸楔。锤子落下,木头撞进泥里,发出闷响。
第二锤下去时,林子里突然传来一声鸟叫,尖利得很。
陈浪停下动作。他抬起头,盯着树冠。
鸟叫又响了一次。不是本地海鸟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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