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小船从东坡浅湾靠岸,船头撞上礁石发出闷响。船身歪斜,一人跨步跳下,踩进半尺深的海水里。他穿着褪色的青布直裰,袖口磨出毛边,但衣角整齐掖在腰带中。背上背个油布包裹,双手抬起示意无害。
陈浪站在高地处看见这一幕。他刚查完船料堆放,手里还捏着老张头交来的料单。那人抬头望来,目光对上,不躲不闪。
阿花提着竹篮走过来说:“有人上岛了。”
“看见了。”陈浪把料单折好塞进怀里,“去叫两个水手,守在西崖口。”
阿花没动。“他没带刀。”
“有没有刀,不看手上。”陈浪迈步往坡下走。
那人已走到滩头,湿透的布鞋留下一串脚印。他站定,拱手行礼:“在下陈子安,建康人士,因海路断绝流落至此,闻贵地收容流民,特来投奔。”
陈浪停下,离他五步远。左手按在日志上,右手垂在身侧。
“建康到此,隔着三州七岛。”陈浪说,“你怎么过来的?”
“原乘商船南下,欲往泉州投亲。”陈子安声音平稳,“行至外洋遇风,船毁人散。我抱木漂流,三日后被海浪推至南礵屿,又借渔民弃舟渡海而来。”
“船呢?”
“搁在北滩石缝里,只剩半截龙骨。”
陈浪不动声色。他回头对阿花说:“去北滩看看船残骸,带回一段木头。”
阿花点头快步离开。
“你识字?”陈浪再问。
“自幼读书,二十岁中秀才。”陈子安从怀中取出一块硬纸片,上面写着几行字,“这是我的文牒副本,虽非官印,但可证身份。”
陈浪接过看了看。墨迹未晕,字是馆阁体,一笔不乱。他递回去,没接话。
“岛上规矩,新来者要卸下兵器,登记姓名籍贯。”陈浪说,“你随我来。”
陈子安跟着走上坡道。脚步稳,呼吸匀,没四处张望。经过船场时,他看了一眼堆好的椆木,眉头微动,但没说话。
棚屋前有块平整的石头,陈浪坐下,让对方也坐。
“建康文士多依府衙谋职,君何独来海上?”
“家父曾任县学教谕,去年病逝。”陈子安低头,“家中无靠,科考屡试不第,亲戚避之如瘟疫。听说沿海有豪强招贤纳士,便想另寻出路。”
“所以你就信了一路听来的传言?”
“不然又能如何?种田无力,经商无本,唯有笔墨尚可糊口。”
陈浪盯着他。风吹过旗杆,浪字旗哗地展开。远处几个流民正抬木头,号子声断断续续。
“你说你能写?”
“经史策论皆可动笔,公文账册也能料理。”
“那你说说,眼下东南局势如何?”
陈子安抬头,眼神亮了些。
“朝廷失纲,赋税苛重,市舶司专权,商路受制于人。”他说得慢,但清楚,“海禁令下,百姓不得出海捕鱼,反逼良民为寇。官府剿之不尽,愈演愈烈。此非民变,实乃政弊所召。”
陈浪没表情。
“再者,蒙古南侵之势未歇,若其掌控海运,江南必危。”陈子安继续说,“今有豪杰起于草莽,据岛练兵,造船积粮,实为自救之举。若能联结南北海商,打通南洋航道,则财源兵源自有,不必仰赖陆上权贵。”
陈浪手指轻敲日志封面。
这话听着耳熟。他自己也常想这些事,只是不用文绉绉的话说出来。
“你说的是自救。”陈浪说,“可外面都在喊我们是贼寇。”
“贼寇是官府定的名。”陈子安语气不变,“成王败寇,古来如此。项羽放火烧咸阳,世人称其暴;刘邦入关中约法三章,便说是仁主。成败之前,谁分正邪?”
陈浪沉默片刻。
这时阿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段焦黑的船板。她递给陈浪,低声说:“北滩确有残船,龙骨断裂,像是被礁石撞碎的。这木头是从舵位拆下来的。”
陈浪接过船板翻看。纹理是本地椆木,钉孔排列松散,不是官造福船的工艺。这种船跑不了远海,最多近岸摆渡。
他放下木头,看向陈子安。
“你带来的包裹里是什么?”
“几件换洗衣物,一本《通鉴节要》,还有些纸笔。”
“打开。”
陈子安解下包裹,一层层摊开。衣物洗得发白,书页边缘卷曲,砚台干裂,毛笔秃了尖。全都普普通通,挑不出毛病。
“你想留下?”陈浪问。
“若蒙收留,愿效犬马之劳。”
“我没书院要开。”
“我不求清闲差事。记账、写信、教孩子识字,都可胜任。”
陈浪站起身。“暂时住下。先去东区领口粮,晚上睡草棚。三天内不准靠近船坞、粮仓和旗台。”
“明白。”陈子安重新背好包裹,“多谢容留。”
“别谢太早。”陈浪看着他,“这里不分贵贱,只看做事。你能干多少,就吃多少饭。”
“理当如此。”
陈子安转身朝东区走。背影瘦但不佝偻,步子不急不缓。
陈浪没动。等他走远,才对阿花说:“盯紧他。吃饭跟谁坐,夜里说什么梦话,都记下来。”
“怕他是细作?”
“越是说得有理,越要小心。”
“可他说的……确实有道理。”
“道理人人都会讲。”陈浪摸了摸左肩刀疤,“我要看的是人怎么做。”
阿花点点头,提篮走了。
太阳偏西,风向由东南转东北。陈浪往船料堆走去。老张头正在检查一根椆木,用斧背敲听声响。
“料单补全了?”陈浪问。
“铁钉差八十斤,凿子还得加两套。”老张头抹了把汗,“工具能换,就怕时间不够。季风一起,外海就不平静了。”
“想办法。”陈浪说,“先保船场。”
他蹲下检查木堆底层是否受潮。手指碰到一块湿皮,皱了皱眉。
这时眼角扫到东区方向。陈子安坐在一块石头上,正从包裹里取出纸笔,对着夕阳写什么。身边没人靠近,他也不招呼别人。
陈浪站起身,拍掉手上的木屑。
海面平静,但信风已在酝酿。他知道,有些变化正在看不见的地方发生。
他把手搭在日志上,望向horizon。
一只信天翁掠过礁石,翅膀擦着浪尖飞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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