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从南面吹来，带着咸腥味。陆子渊站在偏舱窗前，手指还在敲着窗框，三下，停，再三下。
陈浪没回头，只对周猛说：“把望远镜架到高台去。”
周猛应了一声，转身往码头走。甲板上的水手已经开始收缆绳，帆布卷了一半又放下。正午刚过，潮水还在涨，但风向变了，原本平稳的海面起了短浪，打在船身上噼啪作响。
陈浪爬上瞭望台时，周猛已经调好了铜管望远镜。镜筒是用缴获的佛郎机人火炮零件改的，能看清三十里外的船影。
“东北方向。”周猛指着远处海天交界处，“有烟。”
陈浪接过望远镜，眯眼调整焦距。起初是一缕灰线浮在海平面上，接着裂开成几股黑柱，直冲天上。那不是渔船失火，也不是商船遇险——那是城池被破时才会冒起的烽火。
“樊城……烧了。”他低声说。
周猛站他身边，手按在刀柄上：“蒙古人动手了？”
陈浪没答。他又调了调镜筒，画面抖了一下，终于锁住岸边残垣。城墙塌了一角，缺口处插着几面黑旗，旗角写着弯弯曲曲的文字。城门口堆着尸体，有些还穿着宋军铠甲。一队骑兵正从缺口列队而出，马蹄踩过断木和碎石。
突然，一个身影闯入视野。
那人骑一匹黑马，披铁甲，头戴鹰羽盔，手里提着一把斩首刀。他停在城门前，抬头望向南方，像是察觉到了什么。陈浪心头一紧，本能地缩了半寸。
“他在看这边？”周猛问。
“不。”陈浪摇头，“他在等反应。”
望远镜里的男人举起刀，指向天空。身后骑兵立刻分成两路，一路进城纵火，另一路沿江岸布阵。一艘蒙式战船正从上游驶来，船头站着几个穿袈裟的僧人，手里捧着铜匣。
“八思巴的人。”陈浪放下望远镜，声音沉下来。
周猛咬牙：“咱们现在就走？绕鬼门礁，抢在他们前面占吕宋？”
“不行。”陈浪盯着地图板，“他们不是冲吕宋来的。”
“那是冲谁？”
“是我们。”陈浪手指划过海岸线，“樊城一破，江防崩溃。接下来就是泉州、福州。赵安福守不了多久。他一旦倒台，市舶司归蒙，我们的船就进不了港，补给断，航线废，二十年心血全砸在海里。”
周猛沉默片刻，忽然问：“那你还等什么？金箔的事你不说破，陆子渊你也留着，船修好了不开，潮满了不动，到底在等什么？”
陈浪看了他一眼：“我在等一个人出手。”
“谁？”
“赵安福。”他说，“他要是真投了蒙，这时候该派人来找我谈条件了。要么交航线图，要么换活路。他不动，我就动不得。”
周猛还想说什么，远处传来号角声。
两人同时转头。海面上出现一艘小船，挂着白幡，没挂旗号，正从北边摇过来。划船的是个老艄公，船头站着个穿官袍的人，胸口绣着市舶司纹样。
“来了。”陈浪抓起外套，“准备接见。”
周猛跳下高台，带人去码头布防。陈浪最后看了一眼望远镜里的战场，把铜管合拢，塞进怀里。
白船靠岸时，风停了。水面像一块铁板，映着灰云。
来人叫李承业，原是赵安福手下管库的副提举。他下船时脚步虚浮，脸色发青，像是几天没睡。
“陈爷……”他拱手，声音哑，“赵大人让我传话。”
“说。”陈浪站在跳板上方，没让他上来。
“蒙古先锋已破樊城，主力七日内抵泉州港。赵大人愿以市舶司三成利权换您率船队助防海门。”
陈浪冷笑：“他什么时候成了抗蒙忠臣？”
李承业低头：“赵大人说，他可以交出历年账册，包括与哈桑往来的密信。只要您肯守住金门水道，他就公开揭发所有勾结外敌的官员。”
“条件呢？”陈浪问。
“您得先派五艘船北上，协防刺桐港。其余船只待命，听候调遣。”
陈浪转身，对身后的水手说：“拿茶。”
没人动。
他重复一遍：“拿茶来。”
一个年轻水手跑进舱室，端出一碗粗茶。陈浪接过，走到李承业面前，把茶递过去。
对方双手接过，刚要喝，陈浪伸手一拨，碗飞出去，摔在码头上，碎片溅了一地。
“你什么意思？”李承业脸色变了。
“这茶是从吕宋运回来的。”陈浪说，“种在火山灰地里，浇的是雨水，收的是人命。去年死了七个兄弟才运到泉州。你说赵大人要我派船去守刺桐港？他记得那条路怎么走吗？”
李承业嘴唇发抖：“陈爷，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蒙古人来了，大家都要死！”
“我知道他们会来。”陈浪盯着他，“但我更知道，有些人比蒙古人先动手。”
他挥手，周猛带人上前，将李承业架住。
“关起来。”陈浪下令，“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放他上船，也不准他见任何人。”
李承业挣扎着喊：“你这是抗命！朝廷还没亡！”
“朝廷？”陈浪冷笑，“你在樊城看见朝廷了吗？我看只有一群逃兵和烧光的屋子。”
人群散去后，陈浪回到主舰舱室。桌上摊着航海图，他用红笔在吕宋东岸画了个圈，又在鬼门礁外围画了一道弧线。
门外脚步声响起，周猛进来，手里拿着一块湿布包着的东西。
“刚才搜那小船，在船底夹层找到的。”他打开布包，露出半块铁牌，上面刻着蒙古军符。
“果然是诱饵。”陈浪摸着铁牌边缘，“赵安福想让我们北上送死，好腾出手清理异己。”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周猛问，“真等他动手？”
“不用等。”陈浪站起身，“传令下去，全队准备启航。”
“走哪条线？”
“明路。”他说，“北线正常航行，白天升旗，晚上点灯，让所有人都看见我们往吕宋去。”
周猛皱眉：“可那条死水区——”
“别人不敢走，不代表我们不能走。”陈浪拿起指南针，“让他们以为我们怕了，反而敢跟进来。等他们进了逆涌带，咱们掉头杀回去。”
“你是想引他们进陷阱？”
“潮水不等人。”陈浪收起地图，“但我们得学会，什么时候推一把浪。”
命令很快传遍各船。水手们开始解缆，升帆，检查火药舱。陆子渊被带到甲板上时，正看见“海青天”号的主帆完全展开，像一张满弓。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北方。
陈浪走过去：“你听见消息了？”
陆子渊点头：“樊城破了。”
“你觉得我该不该救？”
“你是海主，不是守将。”陆子渊低声说，“你的船不在岸上。”
陈浪笑了笑：“你知道为什么我留你到现在？”
“因为我写过檄文。”
“因为你还能改。”陈浪拍了拍他肩膀，“明天开始，你跟我学记航海日志。海上的人怎么活，你也该亲眼看看。”
陆子渊没动，也没谢。
傍晚，舰队完成集结。十五艘福船排成两列，锚链收尽，只等一声令下。
陈浪站在船头，举起望远镜最后一次扫视北方。烽烟仍在，但风向已经彻底转为东北。信风歇了，新的季风正在形成。
“升帆。”他下令。
帆索拉紧的声音响成一片。
就在这时，瞭望台传来喊声：“西南方发现小艇！单桨，无人旗号！”
陈浪转身，只见远处海面，一艘小船正从雾中驶出。船上只有一个人，赤裸上身，背插一面残旗，手里握着一把宽刃刀。
他靠近舰队时，停下桨，仰头看向“海青天”号。
是周猛的堂兄，十年前失踪的沧州刀手周烈。
他张嘴，声音穿过海风传来：
“赵安福昨夜开城，蒙古军今晨入泉州。他给你留了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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