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之内,空气凝滞如冰。
尚母投向白舒舒的目光,与其说是憎恶,不如说是一种淬了毒的审视,仿佛要将她从血肉到灵魂一寸寸剥离开来,寻找可以攻讦的缝隙。
那身纯黑的裙装,像一团化不开的浓墨,将她与整个肃穆的法庭融为一体,宣告着她才是这里的主宰。
“肃静!”法官敲响法槌,声音在空旷的庭内回荡,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硝烟。
尚家的律师,一位金边眼镜下透着精明与冷酷的中年男人,起身陈词,声音平稳却字字诛心:“审判长,我方请求法庭,基于人道主义与法律尊严,立即对尚言墨先生采取保护性措施。白舒舒,作为无任何血缘关系的个体,长期非法羁留我方当事人,利用其精神状态不稳的弱点,进行精神控制,其行为已严重危害到尚言墨先生的身心健康与社会名誉!”
他话音刚落,便将一叠厚如砖块的文件呈上。
封面上,“中枢神经系统功能障碍”、“创伤后应激障碍”、“人格解离”等字眼,像一条条锁链,要将尚言墨彻底钉死在“精神病人”的耻辱柱上。
“……根据权威机构连续三个月的观察评估,尚言墨先生已完全丧失社会功能,无法独立做出任何有效决策。他目前的状态,是对其自身以及对社会潜在的巨大风险。我们强烈要求,剥夺白舒舒的临时监护权,将尚言墨先生即刻送往专业的封闭式医疗机构进行强制治疗!”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射向被告席上的白舒舒。
旁听席上,闪光灯被禁止,但那些来自各大媒体的记者,手中的笔却在飞速记录,眼神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如同秃鹫嗅到了腐肉的气息。
豪门恩怨,精神控制,手足相残的疑云……这简直是年度最劲爆的新闻素材。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等待她的崩溃或反驳时,白舒舒却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她缓缓起身,动作轻柔而坚定。
她先是抬手,从耳蜗里取出一枚比米粒还小的微型声音接收器,那是为了帮助她在嘈杂环境中精准捕捉尚言墨声音的设备。
当最后一枚接收器离开耳蜗,一阵短暂的耳鸣袭来,太阳穴隐隐胀痛,像是某种依赖被强行剥离。
然后,她解开手腕上那个银色的神经感应环,那能将她最细微的情绪波动转化为数据,提醒她保持冷静。
金属环滑落桌面时发出清脆的“叮”声,如同卸下一道枷锁。
一件,又一件。
所有曾帮助她将感知力强化到极致的辅助设备,被她一一取下,轻轻搁置在冰凉的桌面上,发出细微的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整个法庭,死一般的寂静。连空调低鸣都仿佛被吸进了真空。
她做完这一切,才抬起头,迎向法官探究的目光。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卸下所有铠甲后的坦然与平静。
“我不需要它们。”她说,“今天,我只用我的眼睛、我的手,还有我的心说话。”
尚家的律师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冷笑,仿佛在看一出不自量力的独角戏。
“证人,林砚秋。”
随着传唤,一身学者气息的林砚秋走上证人席。
他没有丝毫的紧张,只是平静地将一本打印装订好的文稿递交上去,封面标题是——《光隙》。
“这是尚言墨先生在大学期间,以匿名方式发表的一系列治愈手札。他当时观察到校园内许多同学有抑郁倾向,便着手设计了一套声音疗愈程序,并记录下整个过程中的思考与感悟。”
法官接过文稿,快速翻阅。
里面的文字细腻、温柔,充满了对人类精神世界的深刻洞察与悲悯。
纸页翻动的声音沙沙作响,像春风吹过麦田。
当他翻到最后一页,读到那句结尾时,动作微微一顿。
“真正的光,不是因为没有影子,而是因为在影子里,还能开出花来。”
法官眉头紧锁,抬眼看向林砚秋,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解与质疑:“林先生,这只能证明尚言墨先生曾经是个有才华、有同情心的学生,如何能证明他现在具备独立生活的能力?”
这个问题,尖锐而直接。
就在此刻,尚言墨低垂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某种节奏,像在回应某段熟悉的声音。
连法官都不自觉放慢了呼吸——仿佛这场共振,正在唤醒某种沉睡已久的秩序。
“审判长,我请求传唤下一位证人,陈小雨。”
随着话音,一个坐着电动轮椅的女孩被推了进来。
她的脸上和手上,是大面积的烧伤疤痕,触目惊心,皮肤在灯光下泛着蜡质般的光泽。
但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燃烧的炭火。
一同被推进来的,还有一个画架。
陈小雨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在法庭中央,现场演示起来。
她将自己仅能微弱活动的手指,放在一个造型奇特的支架上。
指尖触碰到金属时传来轻微的震颤感,那是机械反馈的温度。
随着她指压的力度和位置变化,固定在支架前端的画笔,竟能灵敏地调整角度、力度,在画板上流畅地勾勒线条,涂抹色彩。
颜料混合的气味悄然弥漫开来,松节油与丙烯的微辛钻入鼻腔。
“这个绘画辅助支架,是言墨哥哥为我设计的。”陈小雨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她举起身边一幅已经完成的画作,那是一片金色的向日葵田,阳光倾泻,充满了生命的力量。
画布上的厚重笔触仿佛带着热度,灼烧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三年前,我因为火灾全身百分之七十烧伤,双手神经坏死,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也拿不起画笔了。我躲在病房里,谁也不见,只想死。是言墨哥哥找到了我,他花了整整一年时间,陪着我做康复,研究我的肌肉残存反应,为我设计了这个支架。”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尚母和她的律师团,一字一顿地说道:“他对我说,‘小雨,手废了,心不能废。’请问审判长,一个能将绝望之人从死亡边缘拉回来、能创造出如此精密设计的人,是一个‘社会功能完全丧失’的人吗?”
她的话落下,整个法庭陷入长久的沉默。
有人低头擦拭眼镜,有人攥紧了笔杆,指节发白。
就在这片沉重的余音中,赵婉如缓缓起身,手中托着那个古旧的丝绒盒子。
她是家庭老友、前摄影师,也是白舒舒姑姑临终前唯一托付底片的人。
她一步步走向证人席,脚步轻缓,却踏碎了所有人对“真相”的预设。
她打开盒子,取出一张已经泛黄的底片,高高举起。
光线穿过胶片,映出两个孩童模糊却亲密的身影。
“这是尚言墨和白舒舒三岁那年,在樱花树下拍的照片。照片是言墨的妈妈,舒舒的姑姑,亲手拍的。她临终前,将这张底片交给我保管,她对我说——‘婉如,有些缘分,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在灰烬里埋下过根了,谁也夺不走。’”
“伪造!全都是伪造的!”尚母再也无法维持她的端庄,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厉声尖叫,仪态尽失。
法官的目光最终落回白舒舒身上,他的声音带着法律最后的严谨与审慎:“白小姐,这一切或许能证明尚言墨先生的价值与你们的过往。但你如何证明,你此刻的行为,不是在利用他、控制他?法律上,你甚至不是他的血亲。”
如何证明?
白舒舒没有回答。
她只是缓缓闭上眼,微微仰起头,仿佛在感受一缕穿透了法庭穹顶的阳光。
那光落在她脸上,温热而真实,像童年午后洒在窗台的暖意。
片刻之后,她重新睁开眼,轻声开口。
那声音,像是从遥远的记忆长河中传来,带着露水的湿润和时光的温度。
“因为我记得,他十三岁那年发高烧,烧得满脸通红说胡话,嘴里却还在一遍一遍地背着《小王子》里那句‘真正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
“因为我知道,他最怕打雷。但每一个我做噩梦的夜晚,他都会缩在我的床边,抱着枕头,装作比我更害怕的样子,直到我睡着。”
她的视线已经模糊不清,眼前的一切都化作了朦胧的光团。
心跳快得几乎要撞出胸腔,指尖冰凉,视野边缘泛起淡淡的灰雾。
但她依旧凭借着那份刻骨铭心的熟悉感,精准地望向尚言墨的方向。
“审判长,如果这十六年的相伴、扶持、救赎,都不是爱,那什么才是?”
全场寂静。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如同雕塑般的尚言墨,忽然动了。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真正聚焦在白舒舒脸上。
那双曾被诊断为“对外界无反应”的眼睛,此刻清澈如初雪融化的溪流。
他猛地站起身,绕过面前的桌椅,无视了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到了白舒舒的身边。
然后,在整个法庭的注视下,他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掌心温热,脉搏有力,透过皮肤传来稳定的震动。
他的声音,不再是评估报告里描述的那个“无法与外界有效沟通”的患者,而是清晰、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是我的姐姐。”
一言既出,全场哗然。
胜利的喜悦如同潮水般涌向白舒舒,她紧紧回握住那只温暖的手,唇角终于忍不住微微上扬。
然而,就在这片由声音组成的喧嚣风暴中——记者们的窃语、法官的惊呼、律师的怒斥——她眼前的世界,那些因为激动而站起的人影,那些媒体记者脸上错愕的表情,都开始加速融化、碎裂。
清晰的轮廓正在消失,明亮的光线被分解成无数片斑斓却刺目的碎片,在她视野的中心,一个温柔的黑洞,正缓缓扩大。
或许是太久未曾如此用力地活着……她的视线开始模糊,像是泪水涌上,又像是光本身太过炽烈,灼伤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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