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的期限,在日升月落间悄然抵达终点。
清晨,陈凡为图纸画上最后一笔。
他轻轻吹去纸面的橡皮屑,仿佛吹去了一身的疲惫,长舒一口气。
整整七十张图纸。
从总装配图,到主轴箱、进给箱、刀架等各大部件的分解图,再到每一个齿轮、螺钉、垫片的零件图。
最后,还有一张详细的标准件清单和一份预防性维保手册。
3号车床的所有“秘密”,都被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完整、规范,彻底封印在了这些图纸之上。
他将这厚厚一摞心血按顺序整理好,静静地放在办公桌上。
人还没起身,办公室的门就被推开了,带着一股不善的劲风。
李建东背着手,身后跟着技术科另两位老资格,张师傅和王师傅,三人并排走了进来。
李建东的嘴角挂着一丝笑,但那笑意并未抵达他浑浊的眼底,目光扫过桌上那摞图纸时,一闪而逝的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这几天,陈凡的动静,他全看在眼里。
他承认这小子能吃苦,画的图也确实“漂亮”。
可在他李建东的世界里,技术,尤其是老厂里的技术,光漂亮有屁用?
得“实用”!
而实用的核心,是那些书本上没有,图纸上画不出来,全靠老师傅们口传心授的“窍门”。
他今天来,就是要当着全科室的面,把陈凡这个“纸上谈兵”的状元郎,打回原形。
“小陈啊,听说你的大作完成了?我们几个老家伙,特地来学习学习。”李建东的嗓音里透着一股子阴阳怪气。
他身后的张、王二人,抱着胳膊,下巴微抬,摆明了是来当“捧哏”的。
陈凡神色不见波澜,甚至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
“李师傅客气了,谈不上大作,完成承诺而已。”
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大方地将图纸推到了桌子中央。
李建东也不客气,直接拿起最上面的总装配图,像是审阅犯人的供词。
“嗯,画得是真不赖,比厂印刷室印的都清楚。”
他先扬后抑,话锋陡然一转。
“不过嘛,图纸这东西,要是中看不中用,那可就成了笑话了。”
他那粗糙、沾着机油印记的手指,重重地戳在图纸上一个部件上。
“就说这里,主轴箱的轴承座。小陈,你这图上标的装配间隙,是0.05毫米,对吧?”
陈凡点头:“对,经过计算,这是最优间隙。”
“计算?”
李建东的笑声从喉咙里挤出来,干涩又刺耳。
“我们这些搞了一辈子机修的人,靠的是手感和经验,不是你那几笔计算!我告诉你,这个地方,必须留到0.08毫米的间隙!”
他身后的张师傅立刻跟上,声音洪亮:“没错!老李说得对!这苏式车床的材料不行,热起来膨胀得厉害,间隙留小了,高速一转,热胀冷缩,轴承保证给你卡死!那可是重大生产事故!”
王师傅也连连点头,做出最后的总结:“我们修了这么多回,次次都是按0.08毫米的量来配,从来没出过问题。你这0.05毫米,太冒险了,简直是拿全车间的生产开玩笑!”
三位老师傅你一言我一语,句句都扣着“安全事故”的大帽子。
办公室里围观的技术员们,大气都不敢出。
这是绝杀。
一个典型的“经验主义”陷阱,用所有人都承担不起的“安全”后果,来封死你所有的辩驳。
年轻的刘斌站在人群外,手心全是冷汗。
王建国科长也闻声赶来,看到这一幕,心脏猛地一沉。
他刚想开口和稀泥,却被陈凡一个平静的眼神制止了。
只见陈凡不慌不忙,从那摞图纸中抽出材料清单和一张零件图,并排放在李建东面前。
“李师傅,张师傅,王师傅,三位是厂里的前辈,经验丰富,我非常尊重。”
他先是给足了台阶,随即,话锋变得锐利起来。
“但是,经验也需要与时俱进。我想请三位师傅先看看这个。”
他指着那张材料清单。
“李师傅,您说的没错,如果是用普通的45号钢做轴承座,考虑到热膨胀,确实需要更大的间隙。”
“但您可能没注意,我们厂三年前对3号车床进行过一次大修,当时从兄弟单位调来了一批特种钢。”
“这台车床的主轴箱轴承座,用的就是那批料——热膨胀系数远低于普通钢材的,铬钼合金钢。”
“铬钼合金钢”六个字一出,李建东的瞳孔不自觉地缩了一下。
陈凡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手指又移到了旁边那张写满计算公式的零件图上。
“我查了大修记录,核对了钢材的成分和物理特性。”
“根据这台车床的最高设计转速和主轴发热量,我计算出,在极限工作温度下,这个铬钼钢轴承座的最大膨胀量是0.021毫米。”
“配合的轴承外圈最大膨胀量是0.019毫米。”
“两者相加,总共需要0.04毫米的膨胀空间。我设计的0.05毫米间隙,已经预留了足够的安全余量。”
陈凡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每一个数据都像一颗精准的子弹,射入在场所有人的耳朵。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李建东已经开始僵硬的脸。
“所以,0.05毫米的间隙,不仅不会卡死,反而能最大限度地保证主轴的运转精度,减少因间隙过大而产生的微小振动。”
“而这种振动,恰恰是导致之前那批军工件报废的元凶之一。”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
“反倒是如果按照老经验,留出0.08毫米的间隙,那多出来的0.03毫米,足以让主轴在高速旋转时产生肉眼难以察觉的偏心。”
“长期下来,不仅影响加工精度,更会加速轴承和齿轮的磨损。”
陈凡说完,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直视着李建东。
“三位师傅,我说得对吗?”
整个办公室,死一样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一连串精准的数据和严密的逻辑链条,震得头皮发麻。
这不是在汇报工作。
这是在讲一堂公开课,一堂用科学碾压经验的公开课。
汗珠,从李建东额角的皱纹里沁了出来,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
他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却像被棉花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铬钼合金钢?
大修记录?
热膨胀系数?
这些词,他听过,但脑子里却是一片混沌。
他修了一辈子车床,全凭手感和那句老师傅传下来的“间隙要留足”。
可他从来没想过,为什么。
今天,陈凡把这个“为什么”,血淋淋地剖开,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引以为傲、奉为圭臬的“经验”,在冰冷的科学计算面前,脆弱得像一张废纸。
李建东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他感觉自己不是被一个年轻人驳倒了。
他是被一个他轻视了一辈子,名为“科学”的东西,给彻底击溃了。
他那双常年摆弄钢铁的、布满老茧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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