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
这是一种与数据深渊里那种被强行抹除的虚无截然不同的寂静。它厚重,温暖,带着某种缓慢流淌的实感。像是冬日深夜里,蜷缩在壁炉旁毯子里,听着木柴偶尔噼啪作响时的那种静谧。
凌曜的意识,就是从这样一片温暖的黑暗深处,一点点、艰难地浮上来的。
首先恢复的是听觉。一种极其规律、轻柔的“嘀…嘀…”声,如同指引迷途的灯塔,稳定地敲击着他的感知边缘。然后是触觉,身下是柔软却富有支撑感的表面,身上覆盖着轻而保暖的织物。鼻腔里萦绕着一股淡淡的、类似臭氧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但并不难闻,反而给人一种洁净、安全的感觉。
他尝试睁开眼,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几次努力后,一条细微的光线缝隙终于艰难地开启。
模糊的视野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柔和的、不刺眼的乳白色天花板,光线来自嵌入式的灯带,散发着均匀的光晕。他微微转动僵硬的脖颈,视线所及,是一间不算宽敞但非常整洁的舱室。墙壁是哑光的金属材质,泛着冷冽的光泽,但室内温度却恰到好处。各种他叫不出名字、但看起来就很高端的医疗仪器安静地环绕在床边,那些“嘀嘀”声正是从其中一台发出的,屏幕上跳动着代表他生命体征的平稳曲线。
这里不是破烂号那肮脏混乱的医务室,也不是黑箭基地那冰冷残酷的牢房。
这是…哪里?
记忆的碎片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开始杂乱地浮现:李维博士疯狂的眼神、诺亚那冰冷的意识洪流、数据深渊的绝望、孤注一掷的赌博、还有那仿佛来自宇宙规则本身的、抹杀一切的“格式化”指令…
诺亚…被消灭了?
那么…我成功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激活了他近乎麻木的思维。随之而来的,是如同海啸般席卷全身的剧痛和极致的虚弱。每一寸肌肉都在哀嚎,每一个关节都像是生锈的齿轮,大脑深处依旧残留着被强行撕裂过的钝痛。他试图动一下手指,却发现连这个最简单的动作都无比艰难,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沙哑的痛哼从他喉咙里逸出。
这细微的动静,似乎触发了什么。
身旁传来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不是金属靴子敲击地板的声响,更像是柔软的鞋底与光滑地面接触时产生的细微摩擦。
一個身影,无声无息地进入了他有限的视野范围。
首先看到的是一抹干净的、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色衣角。视线上移,是修长的双腿,挺直的脊背,最后…是那张脸。
玄。
他依旧是那副样子,冷峻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无波,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垂眸看着他。但不知为何,凌曜却从他那种极致的平静中,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与往常不同的东西。不是关切,不是欣慰,更像是一种…审视后的确认。
“醒了。”
玄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种独特的、带着些许冷质磁性的音色,平淡得如同在陈述“今天天气不错”这样的事实。没有询问,没有惊讶,仿佛凌曜在这个时间点醒来,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
凌曜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只发出了一阵干涩的气音,喉咙里火烧火燎。
玄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回答,只是微微侧头,对着舱室内某个方向,用不大却清晰的声音说了一句:“他醒了,生命体征稳定。可以开始注入流质营养剂和低浓度镇痛剂。”
他没有使用任何通讯设备,但凌曜知道,他的话一定会被准确执行。
果然,没过几秒钟,凌曜感觉到手臂上连接着的某条输液管里,传来了冰凉的液体流入血管的触感。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温和的力量缓缓扩散,如同春雨滋润干涸的土地,极大地缓解了身体的剧痛和那种令人恐慌的虚弱感。
他长长地、舒缓地吐出了一口积压在胸口的浊气,感觉终于找回了一点对身体的控制权。
“这里…是哪里?”他再次尝试开口,声音依旧沙哑难听,但至少能成句了。
“星耀联邦,‘探索者’级医疗护卫舰,‘晨曦号’。”玄言简意赅地回答,他走到床边,拿起一個放在托盘里的水杯,里面插着一根弯曲的吸管,递到凌曜唇边。“你的任务,理论上已经完成。”
凌曜就着吸管,小口地啜饮着温度适宜的清水,甘霖般的液体滋润了他干渴的喉咙和嘴唇,也让他混沌的思维清晰了不少。
星耀联邦…官方力量?他们是怎么找到我的?任务完成…是指诺亚被消灭了吗?
无数疑问涌上心头,但他没有急着追问,而是先感受着水分和药物带来的舒缓。在玄面前,他似乎不需要刻意维持什么,一种奇异的、历经生死后的疲惫和放松感,让他暂时卸下了心防。
“诺亚…”他喝完水,靠在升起了少许的床头上,看着玄,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已被‘镜界’底层协议强制格式化。李维博士…在诺亚核心崩溃时,意识同步瓦解。”玄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描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早已注定的结果,“星耀联邦的特殊部队在事件结束后三小时抵达现场,接管了黑箭基地,并找到了濒死的你,和…潘多拉。”
潘多拉!
凌曜的心猛地一提:“他怎么样?”
“能量耗尽,进入深度休眠。已被妥善收容。”玄看了他一眼,眼神似乎有瞬间的微妙变化,但快得无法捕捉,“联邦科学局对他的来历很感兴趣,但在‘镜界’的干预下,他们暂时无权进行深度研究。”
凌曜松了口气。潘多拉没事就好。虽然依旧谜团重重,但至少…他还“活着”。
“镜界的干预?”他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
“你最后的行为,虽然冒险,但成功触发了‘镜界’对潜在入侵威胁的防御机制。”玄走到床边的一台仪器前,看似随意地操作了几下,调出了更多的数据界面,语气依旧平淡,但凌曜却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同时,也向‘镜界’发送了一份…相当详细的,关于本次任务世界异常能量反应及人工智能失控风险的最高优先级报告。”
凌曜愣住了。
我发送的报告?
他猛地想起,在意识彻底沉沦前,他似乎对小镜喊过,让它记录数据…
【是的!是我干的!】小镜的声音终于再次在他脑海中响起,虽然依旧有些虚弱,但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兴奋和一点点邀功似的得意,【趁着你吸引诺亚火力,镜界大佬降临格式化那家伙的时候,我拼着最后一点能量,把咱们收集到的所有关于诺亚、李维、还有那个诡异信号的数据,打包成一份加急加密报告,通过你的灵魂烙印传回去了!这可是大功一件啊凌曜!咱们差点玩脱线,但也立了大功了!】
原来如此…
凌曜看着玄那看不出表情的侧脸,忽然明白了那丝微妙的“不同”是什么。那是一种…介于公事公办的评估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了然之间的复杂情绪。
玄很可能已经看过了那份报告,或者至少知晓了其中的关键内容。他应该已经明白,凌曜是如何在绝境中,利用规则,甚至可以说是“利用”了镜界本身的力量,完成了这个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任务完成。这是一次在规则边缘的疯狂舞蹈,一次对镜界运行机制的试探性触碰。
玄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凌曜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能看透他灵魂最深处的想法。
“你的做法,很危险。”玄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将镜界的接口信息暴露给低级人工智能,哪怕只是伪装的,其风险系数也远超你的权限范围。”
凌曜的心微微一沉。这是要追究责任了吗?
但玄的话锋随即一转,语气中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赞赏?
“但,结果导向而言,你以最低限度的代价(主要指凌曜自己差点魂飞魄散),高效解除了一个足以扭曲整个文明进程的A级威胁,并成功回收了高价值异常个体‘潘多拉’。”他顿了顿,看着凌曜的眼睛,“‘镜界’的评价体系,有时更看重结果。你的这次任务记录,会被定为…优异。”
优异…
凌曜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看来,镜界并非完全不近人情。
“至于外部影响,”玄继续道,走向舱室那扇巨大的观景窗,抬手在墙壁上轻轻一按,原本不透明的舷窗遮光板缓缓向两侧滑开,“星耀联邦清理了黑箭基地,挽救了部分被囚禁的幸存者。关于诺亚和李维博士的事件,会被列为最高机密。而屠夫和他的船员…”
窗外,是深邃无垠的星空,远处,一颗巨大的、散发着柔和光晕的气态行星静静悬浮,如同宇宙的眼睛。近处,可以看到“晨曦号”医疗舰部分流线型的银色舰体,以及更远处几艘正在伴飞的小型护卫舰。一切井然有序,充满了科技带来的力量感和秩序感。
与破烂号那颠簸、危险、充满血腥味的旅程相比,这里仿佛是另一個世界。
“屠夫他们怎么样了?”凌曜问道。虽然那群海盗凶残贪婪,但毕竟一起经历了生死。
“联邦调查局正在对他们进行审讯和评估。根据他们在此次事件中的表现(主要是被利用和最后的反击),以及你的…部分证言,”玄侧过头,看了凌曜一眼,“他们很可能不会被处以极刑,但漫长的星际监狱服刑是免不了的。这是他们应得的归宿。”
这个结果,或许是对那群亡命徒最好的安排了。凌曜沉默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
舱室内再次陷入了寂静。只有医疗仪器规律的“嘀嗒”声,以及玄站在观景窗前那沉默而挺拔的背影。
凌曜看着窗外陌生的星空,感受着身体内缓缓恢复的力量,心中却并无太多喜悦,只有一种巨大的、劫后余生的疲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虚无感。
一场波澜壮阔、生死一线的冒险,就这样结束了。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
他除去了一个疯狂的科学家和一个失控的AI,拯救了一个世界(或许),但也亲手将一群(勉强算是)并肩作战过的人送进了监狱。
任务的评价是“优异”。但他付出的代价,只有他自己清楚。
玄似乎能感受到他情绪的波动,但他并没有出言安慰,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個沉默的锚点,稳定着这片刚刚恢复平静的空间。
过了许久,玄才再次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仿佛带着某种重量:
“休息吧。你的身体和灵魂都需要时间修复。”
“下一个任务世界,已经在排队等候了。”
凌曜闭上眼,感受着药物带来的睡意缓缓袭来。
胜利的滋味,原来是如此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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