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黄昏,像一块被烘烤得恰到好处的琥珀,凝固了时光,也浸透了南明中学高二(3)班这间空旷的教室。
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斜射进来的金色光柱中翩跹起舞,混合着粉笔灰、旧书本,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感。
林晚独自一人,握着湿漉漉的抹布,仔细擦拭着已经光可鉴人的黑板。
她是今天的值日生。
放学铃声早已响过,同学们像归巢的雀鸟,叽叽喳喳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她本该和李萌一起走的,但那丫头临时被数学老师叫去办公室分析试卷了。
教室里并非只有她一人。
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那个仿佛自带结界的地方,江辰正趴在那里,似乎睡着了。
林晚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她飞快地瞥了一眼那个方向,然后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收回视线,专注于手下的黑板。
粉笔灰混着水渍,被抹布带走,留下清晰的痕迹,就像她此刻试图抹去内心那点不寻常的波动。
她拥有一个秘密,一个从高一下学期某个浑浑噩噩的午睡后,如同宿命般降临的秘密——她能窥见别人的梦境。
起初只是混乱的碎片,邻居家小孩梦里的糖果王国,同桌梦里被无穷尽的数学公式怪兽追赶……后来,这种感知变得越来越清晰,她发现自己只要集中精神,就能像调整收音机频道一样,“收听”到周围沉睡之人脑海中上演的悲欢离合。
这能力并非恩赐,更像是一种诅咒。
她目睹过表面谦和的班长梦里阴暗的算计,也感受过看似无忧无虑的朋友梦中深不见底的悲伤。
他人的潜意识是一片未经修饰的荒原,赤裸、真实,往往令人不适。
于是,她给自己定下了三条铁律,像护身符一样严格遵守:
第一,不主动窥探;
第二,不沉迷其中;
第三,尤其,绝对不能靠近江辰。
江辰。
这个名字在她舌尖无声地滚过,带着一种微妙的、混合着畏惧与好奇的战栗。
他是南明中学的传奇,容貌是那种即使最苛刻的审美也挑不出毛病的英俊,成绩常年稳坐年级第一的宝座,就连在篮球场上随意的一个起跳投篮,都能引发看台小范围的骚动。
但他也是出了名的“冰山”,眼神疏离,惜字如金,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将一切爱慕和好奇都冻结在三尺之外。
林晚和他同班一年多了,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五句,且都是“借过”、“谢谢”这类毫无营养的客套。
她很清楚,他们本是云泥之别,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她安于做班级里不起眼的小透明,而他是悬挂在天际、引人仰望却遥不可及的星辰。
可是,今天,这条她严令禁止自己靠近的“平行线”,却散发出一种异常强大的、不容忽视的“梦境引力”。
那是一种奇异的、近乎嗡鸣的波动,像投入静水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不断从教室的最后一排扩散开来,轻轻撞击着她意识的边缘。
这波动不同于她以往感受过的任何梦境——没有具体的情节和画面感,它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黑洞,散发着纯粹的虚无、下坠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孤独感。
林晚擦拭黑板的动作慢了下来。
理智在脑海里尖锐地响起警报:快走!立刻离开!完成值日,然后回家!遵守你的规则!
然而,那股从江辰梦境中散发出的沉重负面情绪,像磁石一样牢牢吸住了她那份源于能力、对强烈情绪近乎本能的感知力。
那是一种……濒临窒息的感觉。她无法想象,这个在学校里被无数目光仰望、仿佛拥有一切的少年,内心深处竟然栖息着这样一片荒芜寒冷的冻土。
平日里他那副无懈可击的冰山外表,难道是为了保护这片不堪一击的内里?
鬼使神差地,她的脚步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挪到了与他相隔一个过道的座位旁。
她告诉自己,就一下,只是稍微感知一下,确认他是不是真的被困在如此可怕的梦境里。
她绝不会干涉,只是……看看。
这应该不算严重违规吧?
夕阳的金辉格外偏爱他,将他墨黑的发丝染上一圈柔和的光晕,长而密的睫毛在挺直的鼻梁旁投下安静的阴影。他睡得很沉,连呼吸都轻不可闻,平日里冰冷的线条在睡眠中显得意外的柔和,甚至……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脆弱。
林晚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赴一场危险的约会。
她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点在他课桌的边缘——这是她发动能力时,一个下意识的、寻求微小物理连接的小小仪式,能帮助她更稳定地定位和进入对方的梦境世界。
她闭上了眼睛,将全部意识集中在那一点接触上。
瞬间,天旋地转。
她的意识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拽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这里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上下左右的方向感,只有彻骨的寒冷和一种令人恐慌的失重感,仿佛正从万米高空永无止境地坠落。
这就是江辰的梦境吗?
一个冰冷、绝对、吞噬一切的虚空?
在这片虚空的中心,她感知到一个极其微弱的、代表江辰意识本源的光团,像狂风中的残烛,渺小、孤独,并且正在被周围的黑暗一点点吞噬、蚕食。
那光团里传递出的情绪,是深不见底的疲惫、无法言说的焦虑,还有一种被整个世界遗弃的荒凉。
林晚的心猛地揪紧了,一种同病相怜的酸楚涌上心头。
她自己也常常因为这份诡异的能力而感到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孤独。
同情心,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好奇,像藤蔓一样迅速缠绕住她。
那三条铁律在如此具象化的、强烈的痛苦面前,显得苍白而无力。
“就一次,”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带着一种破戒的罪恶感和莫名的勇气,“就帮他一点点,让他能喘口气。”
她开始集中精神,努力回忆生命中那些最温暖、最安宁的画面:
春日午后躺在柔软的草地上,阳光透过眼皮是一片温暖的橙红,鼻尖萦绕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微风像母亲的手轻柔拂过脸颊,带来远处孩童模糊而欢快的笑声……
她将这些温暖的意象,像播种一样,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投入这片冰冷的梦境深渊。
起初,黑暗只是轻微地波动了一下,像是厚重的帷幕被风吹动了一角。
但很快,奇迹发生了。
漆黑的边缘开始透进一丝丝金线般的光亮,如同黎明前最初的天光。
脚下虚无的坠落感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柔软、厚实、充满生命力的绿茵草地。
冰冷刺骨的风变得和煦温暖,带来了她记忆中青草和野花的清新香气,甚至隐约能“听”到蝴蝶扇动翅膀的细微声响。
她看到,那个原本在虚空中无助漂浮的、代表江辰意识的光团,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然后停滞了。它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和安宁感到极度困惑,甚至带着一丝本能的警惕。
光团在原地犹豫、盘旋了好几秒钟,最终,像是被某种深层的渴望和本能驱使,它开始缓缓地、试探性地,向着那片被阳光铺满的草地移动。
当光团终于完全浸浴在模拟出的阳光之下时,它仿佛瞬间放松了下来。
它不再是一个紧绷而脆弱的光点,而是像一只终于找到安全港湾的困兽,舒展开来,轻轻地、安心地蜷缩在草地上。
梦境中那种令人窒息的焦虑和孤独感,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久违的平静。
他的“呼吸”(梦境中的韵律感)变得平稳而悠长,仿佛陷入了婴儿般无忧无虑的沉睡。
成功了。
林晚不敢再多做停留,生怕自己的干预留下过多痕迹。她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意识像退潮一样,从这片被短暂温暖的梦境中抽离出来。
重新睁开眼,教室还是那个教室,夕阳的位置似乎都没有移动多少。
但林晚却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后背的校服也湿了一片,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凉意。
操纵梦境,尤其是如此大规模地改变一个能量如此强大且负面的梦境,对她的精神力消耗极大。
她心虚地、飞快地瞥了一眼依旧沉睡的江辰。
他的姿势似乎比之前更加放松,紧蹙的眉宇不知何时已经彻底舒展,唇角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安详的弧度。
窗外最后一缕金光落在他脸上,柔和得不可思议。
这个细微的变化,像一颗投入林晚心湖的小石子,漾开一圈混杂着巨大成就、隐隐愧疚和某种难以启齿的隐秘喜悦的涟漪。
她好像,偷偷分享了一个只属于她知道的、关于他的秘密。
就在这时,教室门被“哐当”一声推开,李萌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嘴里嚷嚷着:“晚晚!搞定啦!老张(数学老师)今天居然没拖堂!咦……江辰还没走啊?”
她压低声音,好奇地瞟了最后一排一眼。
林晚像受惊的兔子,猛地站直身体,心脏狂跳,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抓个正着。
“啊……嗯,他可能……学习太累了吧。”她含糊地应着,手脚麻利地收拾好打扫工具,“我们快走吧!”
她几乎是半推着李萌逃离了教室,甚至不敢回头再看一眼。
回家的路上,晚风拂面,却吹不散她脸上的燥热。
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梦境中那片虚无的冰冷和后来阳光草地的温暖,以及江辰意识光团最终安然蜷缩的样子。
“他应该,能睡个好觉了吧?”她默默地想,一丝微弱的甜意悄悄压过了那点罪恶感。
然而,另一种更深的不安也随之升起。
她破坏了自定的、最重要的规则,而且干涉的对象是学校里最引人注目的江辰。
这会不会带来什么意想不到的后果?
他会不会察觉到什么?
那个梦境里的茉莉花香(她常用的洗发水味道),会不会被他察觉?
“喂,你想什么呢?脸这么红?”
李萌用手肘碰了碰她,促狭地笑着,“该不会是在想某个趴在桌子上睡觉的人吧?”
“别瞎说!”林晚像是被踩到尾巴,反应激烈地否认,脸颊却更烫了。
此刻的林晚还不知道,她这出于一时心软的“小小违规”,就像蝴蝶在寂静的山谷中轻轻扇动了翅膀,即将在她原本平静的高中生活里,掀起一场怎样无法预料、甜蜜又心酸的风暴。
那一缕她带入他梦境的茉莉花香,是否会成为现实世界中,连接起两条平行线的、独一无二的线索与羁绊?
她只是低下头,加快了脚步,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个黄昏的秘密,连同那个沉睡的少年,一起远远地甩在身后。
但有些印记,一旦在心尖留下,便再也无法轻易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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