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杂役房时，天已擦黑。同屋的几个杂役见沈砚回来，都默契地避开了目光——他们大多是些灵根低劣、无望精进的旁系子弟，或是被家族贬黜的罪人，对沈砚的遭遇虽有同情，却没人敢表露半分。
沈砚没在意这些目光，径直走到自己那张铺着干草的木板床旁坐下。他从怀中摸出那块黑色顽石，借着从窗缝透进来的月光仔细打量。
石头表面依旧坑洼，却比傍晚刚发现时更显温润，仿佛吸足了某种气息。沈砚尝试着再次将凡尘之力注入，这一次，体内的力量没有像先前那般狂暴，而是如同溪流汇入湖泊，缓缓渗透进石头内部。
片刻后，石头表面又渗出一缕极淡的黑雾，顺着他的指尖流转，融入四肢百骸。这一次的感觉不再是灼痛，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舒泰，仿佛干涸的河床被清泉浸润，每一寸筋骨都在微微战栗。
“《凡尘诀》中说，‘凡尘之力，取于天地，藏于微末’，这石头莫非是聚集了此地多年的尘气？”沈砚喃喃自语。
这处后山药圃曾是沈家重地，虽灵气枯竭，却不知沉淀了多少岁月的风霜雨露、草木枯荣。这些被修士视为“废弃”的凡尘气息，竟在此石中凝结，成了滋养凡尘之力的养料。
他将石头小心收好，又从床底摸出一个豁口的粗瓷碗，倒了半碗冷水。水是白天从井里打来的，带着些微泥土的腥气，此刻在他运转心法时，竟也能从中感受到一丝极淡的“尘力”。
几口冷水下肚，沈砚盘膝坐好，再次沉入《凡尘诀》的吐纳之中。
夜色渐深，杂役房里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沈砚却毫无睡意，他能清晰地“看”到，那些弥漫在空气中的微尘，正随着他的呼吸，如同最虔诚的信徒，一点点钻入他的毛孔。
这些微尘在体内游走，冲刷着他因常年劳作而磨损的筋骨，修复着杖责留下的伤痕，最后缓缓沉入丹田附近，凝聚成一缕比发丝还要纤细的灰白气流——这便是他如今全部的凡尘之力。
与修士们奔腾的灵气相比，这缕力量渺小得可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韧性，如同石缝中钻出的野草，在他这具“凡骨”中扎下了根。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泛起鱼肚白。沈砚缓缓收功，只觉神清气爽，背上的伤竟已好了七七八八，连带着这些年积攒下的劳损也轻了不少。
他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关节处发出轻微的脆响，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轻快。
“沈砚！发什么呆？快去前院扫雪！”
门外传来管事的呵斥声。昨夜竟悄无声息下了场小雪，青阳城笼罩在一片素白之中，也给杂役们添了新的活计。
沈砚抓起墙角的扫帚，快步向外走去。雪粒子落在脸上有些冰凉，他却不觉得冷，反而借着清扫积雪的动作，默默运转心法——雪花落地消融，混着泥土的气息，亦是“尘”的一种。
刚扫到前院影壁处，就见沈浩带着两个跟班迎面走来。沈浩看到沈砚，眼中立刻燃起怨毒的光，显然还记着前几日被摔的仇。
“哟，这不是我们沈家的‘凡骨大爷’吗？伤好了？”沈浩故意撞了沈砚一下，“看来二十杖还是轻了，没让你记清楚自己的身份。”
沈砚握着扫帚的手紧了紧，没说话，侧身想绕开。
“站住！”沈浩却不依不饶，伸手抓住他的后领，“昨天清寒师姐都看到你在后山偷懒了吧？一个凡骨，也配待在内门弟子练功的地方？”
他口中的“清寒师姐”，自然是沈清寒。在沈家年轻一辈中，沈清寒是众星捧月的存在，能与她扯上半点关系，都足以让沈浩这种下品灵骨修士炫耀半天。
“我在干活。”沈砚冷冷道，试图挣脱。
“干活？我看你是想偷学师姐练功吧？”沈浩嗤笑一声，“就你这凡骨，就算把功法摆在你面前，你也学不会！还不如早点滚出沈家，省得碍眼！”
旁边的跟班也跟着起哄：“浩哥说得对！凡骨就是凡骨，还想痴心妄想？”
沈砚的目光沉了下来。他可以忍受羞辱，却不能忍受有人轻视《凡尘诀》——那是他唯一的希望，是支撑他在这泥沼中活下去的光。
“放手。”他的声音比冬日的寒风还要冷。
“怎么？又想动手？”沈浩被他眼中的寒意看得一怔，随即恼羞成怒，“我看你是真不知死活！”
他扬手就朝沈砚脸上扇去，这一次用上了三分灵气，巴掌带着破空声，显然是想让沈砚吃个大亏。
沈砚眼中寒光一闪，不再像上次那般只守不攻。他脚下猛地发力，身形如同鬼魅般向左侧滑出半步，恰好避开沈浩的手掌。同时右手紧握扫帚柄，手腕翻转，用尽全力朝着沈浩的膝盖扫去。
这一扫看似平平无奇，却凝聚了他这些天淬炼出的凡尘之力，带着一股沉稳的力道。
“咔嚓！”
一声轻响，沈浩只觉膝盖一阵剧痛，竟“噗通”一声单膝跪在了雪地里。冰冷的积雪瞬间浸湿了他的裤腿，刺骨的寒意让他忍不住痛呼出声。
“你！”沈浩又惊又怒，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一个炼气一层修士，竟会被一个凡骨扫倒在地！
两个跟班也愣住了，他们刚才只看到沈砚身形一晃，自家老大就跪了，简直像见了鬼。
沈砚扔掉扫帚，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雪地里的沈浩，眼神平静无波：“再惹我，就不是跪这么简单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慑力。这不是来自修为的压迫，而是从无数次被欺凌、无数次挣扎求生中磨砺出的狠劲。
沈浩看着沈砚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竟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那眼神看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砚没再理会他，转身拿起扫帚，继续清扫积雪。留下沈浩和两个跟班僵在原地，成了来往杂役和下等弟子眼中的笑柄。
清扫完前院，沈砚又被派去给内门弟子送热水。内门弟子居住的院落灵气浓郁，亭台楼阁精致典雅，与杂役房的破败形成天壤之别。
他提着两个巨大的水桶，缓步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水桶沉重，换做以前，他至少要歇三次才能送到，如今运转着凡尘之力，竟只觉得微微吃力。
路过一处演武场时，里面传来整齐的呼喝声。沈砚忍不住停下脚步，透过雕花木栏向里望去。
演武场上，数十名内门弟子正在演练一套基础剑法。他们体内灵气流转，剑光闪烁，虽大多只是炼气三四层，却也带着一股修士特有的意气风发。
而在演武场中央，沈清寒正手持长剑，指点着几名弟子。她白衣胜雪，身姿挺拔，剑光起落间，灵气如同实质，显然已将这套基础剑法练到了极致。
“出剑要快，更要准，灵气需凝聚于剑尖三寸，方能发挥最大威力。”沈清寒的声音清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你们根基太差，若不勤加练习，何时才能突破炼气中期？”
被指点的几名弟子连连点头，脸上满是敬畏。
沈砚默默看着，心中没有羡慕，只有一种奇异的对比——沈清寒他们追求的是灵气的精纯与外放，而他修炼的《凡尘诀》，却在打磨肉身，凝聚那些最卑微的尘力。
这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就在这时，沈清寒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猛地转头看来。四目相对，沈清寒的眉头瞬间皱起，眼中的厌恶比上次更甚。
“谁让你在这里的？”她冷声喝问，声音如同冰锥，“杂役不得靠近演武场，你不知道规矩吗？”
演武场的弟子们也纷纷转头看来，看到沈砚身上的杂役服饰和那根毫不掩饰的凡骨气息，顿时露出鄙夷和嘲讽的神色。
“原来是个凡骨。”
“真晦气，这种人也配来内门区域？”
“清寒师姐说得对，赶紧把他赶出去！”
沈砚没有辩解，提起水桶转身就走。他知道，在这里，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
“站住。”沈清寒却不打算放过他，纵身跃起，落在他面前，拦住了去路，“我问你，前几日在后山，你是不是在偷偷看我练剑？”
她的目光锐利如剑，仿佛要将沈砚的心思看穿。在她看来，一个凡骨竟敢偷看内门弟子练剑，无疑是对仙途的亵渎。
沈砚停下脚步，平静地看着她：“我在清理药圃，恰好撞见。”
“撞见？”沈清寒冷笑，“我看你是心存侥幸，想学些皮毛吧？可惜，你这凡骨，就算学了，也无法引气，终究是个废物。”
“废物”二字，像针一样扎在沈砚心上。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淡淡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走你的仙途，我过我的凡生，互不相干。”
“道不同？”沈清寒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一个凡骨，也配谈‘道’？”
她抬起手，指尖萦绕着淡淡的灵气，眼神冰冷：“看来上次沈浩的事，没能让你认清现实。今日我便让你明白，凡骨与灵骨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说着，她屈指一弹，一缕微弱的灵气如同细针，朝着沈砚的胸口射去。这一击看似轻飘飘，却带着炼气七层修士的威压，足以让一个凡人痛不欲生。
周围的弟子们都露出看好戏的神色，在他们看来，沈砚被这缕灵气击中，少说也要躺上半个月。
沈砚瞳孔微缩，他能感觉到那缕灵气中蕴含的力量。他没有硬接，而是脚下发力，身形猛地向后急退，同时运转凡尘之力，将身体的柔韧性和反应速度提升到极致。
“嗤！”
灵气擦着他的衣襟飞过，打在后面的廊柱上，留下一个细小的孔洞。
沈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一击，额头渗出一丝冷汗。沈清寒的实力，比沈浩强了不止一个档次。
“哦？有点意思。”沈清寒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她没想到一个凡骨竟能避开自己的攻击，“看来这几年的杂役活，倒是把你练得像条泥鳅了。”
她话音未落，再次出手，这一次不再留手，指尖灵气汇聚，化作三道气劲，分上中下三路，封死了沈砚所有退路。
沈砚心中一凛，知道避无可避。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将体内所有的凡尘之力都凝聚在双拳之上，不退反进，迎着中间那道气劲冲了上去。
他没有灵气，无法抵挡，只能用肉身硬抗！
“疯了！他想找死吗？”
“一个凡骨，竟敢硬接清寒师姐的攻击？”
周围响起一片惊呼。
“砰！”
气劲与沈砚的拳头碰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响声。沈砚只觉一股沛然巨力传来，手臂瞬间失去知觉，整个人如同被重锤击中，倒飞出去，狠狠撞在墙上，一口鲜血忍不住喷了出来。
胸口传来剧烈的疼痛，骨头仿佛都要裂开。
沈清寒看着倒在地上的沈砚，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丝冷漠：“现在明白了吗？凡骨，永远是凡骨。”
她转身，不再看沈砚一眼，对周围的弟子道：“继续练剑。”
演武场上的呼喝声再次响起，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个小插曲。
沈砚趴在地上，咳了几口血，视线有些模糊。胸口的剧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明亮。
刚才那一击，虽然让他受伤不轻，却也让他证实了一件事——凡尘之力虽然微弱，却能在一定程度上强化肉身，让他比寻常凡人更能承受打击。
而且，在气劲击中他拳头的瞬间，他似乎感觉到，那缕灵气中，夹杂着一丝极其细微的“尘力”，被他的凡尘之力吸收了。
“灵骨修士的灵气……也蕴含尘力？”沈砚心中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
《凡尘诀》总纲说“天地万物，皆含尘气”，难道灵气，也是尘气的一种变异形态？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一颤，若真是如此，那《凡尘诀》的潜力，恐怕远超他的想象！
他挣扎着爬起来，抹去嘴角的血迹，提起那两个已经空了的水桶，一步一步向外走去。背影虽有些踉跄，却异常坚定。
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沈砚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骨头上的伤痕隐隐作痛，却仿佛在诉说着某种不屈的意志。
他知道，沈清寒说得对，凡骨与灵骨之间，有着天堑般的鸿沟。
但他也知道，《凡尘诀》给了他一把凿子。
纵使是天堑，他也要一凿一凿地挖下去。
哪怕鲜血淋漓，哪怕粉身碎骨。
因为他是沈砚，一根认“活”不认命的凡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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