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野推开37号棚的铁门时，手还在抖。不是因为冷，而是从机房出来后一直攥着那张缴费单，纸边在掌心磨出一道红痕。他把它塞进卫衣内袋，深吸一口气。外面刚停雨，空气湿重，片场地面还泛着水光。
监视器前围了一圈人，没人说话。江小鱼站在升降机上，牛仔外套沾满泥点，右手捏着一支三色圆珠笔，指节发白。灯光组组长蹲在角落调试设备，刚开口说“反光板角度再调一下”，话没说完，江小鱼猛地把笔砸在地上，跳下升降机，一脚踹翻了三脚架。
“我说了多少遍？这不是偶像剧！不需要柔光滤镜！”他声音嘶哑，“我要的是雨水顺着伤口流下来的质感，不是打灯打出个仙女下凡！”
道具师想上前扶架子，被他一把推开。“你们懂什么？观众早被那些假东西喂烂了脑子，连痛都认不出来！”
程野走过去，脚步很稳。他在监视器旁停下，看着回放画面——方棠躺在地上，手腕划开一道口子，血混着水在地面蔓延。可镜头里，光线太均匀，连阴影都是精心计算过的。
“你处女作被篡改的结局，要在这里重演？”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盆冰水泼下来。
全场静了两秒。江小鱼转过头，眼神像刀子一样剜过来。他右耳三只耳钉在冷光下闪了一下，嘴唇绷成一条线。
“你说什么？”
“你说观众认不出痛。”程野盯着他，“那你现在做的，和当年删掉你结尾的人有什么区别？也是用‘为他们好’的名义，替他们决定什么是真实？”
江小鱼喉结动了动，没说话。他慢慢弯腰，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一粒药，干吞下去。动作熟练得不像第一次。
程野蹲下身，捡起散落在地的分镜稿。其中一页被踩脏了，但他还是看清了上面的草图：一块碎裂的玻璃，折射出模糊的人脸。那轮廓……他忽然记起来，在江小鱼母亲的遗照复印件上见过。
他抬头：“这场戏，对你来说不是拍摄，是赎罪。”
江小鱼没否认。他靠着监视器站了一会儿，呼吸有点乱，但没发作。过了几秒，他伸手拿过剧本，翻到第18场。
“她割腕，血滴在雨水中，像一朵开败的花。”程野轻声念出原文，“如果你真想让她疼，那就让她活下来。活着，比死更难演。”
江小鱼的手指在那行字上停住。他抬头看向片场中央，方棠还坐在那儿，没走。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那里贴着一条医用胶带，下面压着真的伤口——昨天试戏时留下的。
“导演。”她忽然开口，“我能问个问题吗？”
江小鱼点头。
“如果我不用真玻璃，也能让观众看见那种痛，你还坚持要用吗？”
没人料到她会这么问。灯光组的人都停了手里的活，悄悄往这边看。
江小鱼沉默了很久。最后他说：“那你告诉我，你怎么演？”
方棠站起来，走到镜头前。她没看监视器，而是对着空荡荡的摄影区说：“我妈走那天，我在太平间门口站了三个小时。我没哭，就想找点什么划开自己。后来我拿了块碎瓷砖，在手臂上蹭了一下——很浅，barely出血。但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轻松了。”
她说得很平静，像是在讲别人的事。“所以我知道，真正的痛不是爆发，是憋在胸口那一口气，怎么都吐不出来。你要拍她割腕，不如拍她之后怎么包扎，怎么假装没事去上班，怎么笑着接电话说‘我很好’。”
片场没人动。连风穿过棚顶缝隙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程野看着她。这个女孩，昨天还在为一句台词被人嘲笑“太假”，今天却站在一群专业人面前，讲出了剧本里最核心的东西。
江小鱼闭了下眼。再睁开时，他抓起另一支三色笔，在剧本边缘写下一行字：“实拍雨水冲刷伤口过程，不遮瑕，不补光。”然后合上本子，“换方案。”
灯光组松了口气，立刻开始调整布光。有人低声说了句“总算过去了”，却被程野听见了。
“还没完。”他盯着江小鱼，“你刚才吞的是速效救心丸。你身体撑得住吗？”
江小鱼冷笑：“我扛不住，这戏就没人能拍完。”
“我不是质疑你的能力。”程野声音沉下来，“我是问你，如果哪天你倒下了，这部片子是不是又要被人改得面目全非？就像当年那样？”
江小鱼猛地抬头，眼神锐利。但他没发火。他只是缓缓坐进导演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封面，那里有一道旧划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物划过多次。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程野接着说，“你也怕这次的努力最后还是被资本碾碎，所以你想一次做到极致，做到谁都无法否认的真实。可真实不是靠拼命换来的。”
他顿了顿，“是你活着，才能继续说真话。”
江小鱼盯着地面看了很久。终于，他从怀里掏出那个笔记本，翻开一页，在角落写下一排小字：“导演的镜头，不该成为凶手的帮凶。”
然后他抬头，看向方棠：“准备第二条。这次，我们拍她站起来的过程。”
方棠点头，走回原位。化妆师给她重新处理伤口，清水顺着小臂流下，带着淡红血丝。摄影师调整焦距，灯光组撤掉了所有辅助光源，只留下自然漫射的天光。
程野退到片场边缘，靠墙站着。他从口袋里摸出最后一颗薄荷糖放进嘴里，嚼了几下，却没有提神的感觉。他翻开剧本，在空白处写下一行字：“真实不必带血，但必须带伤。”
拍摄开始。方棠缓缓抬起手，指尖触碰伤口，表情没有夸张的痛苦，只有一种缓慢渗透的疲惫。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混着血水流进衣领。她试着撑地起身，滑了一次，第二次才勉强站稳。镜头跟着她摇晃的身影推进，直到她走出雨幕，背影消失在街角。
“卡！”江小鱼喊了一声，声音沙哑。
没人鼓掌。整个片场安静得像刚经历了一场仪式。
江小鱼摘下耳机，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他的手还在微微发抖，但呼吸平稳了些。程野走过去，把打印版脚本放在监视器旁。
“明天继续。”他说。
江小鱼没睁眼，只点了点头。
程野转身往外走，脚步很轻。经过方棠身边时，她正坐在化妆箱上，低头看着锁骨处那朵未纹完的蔷薇。她抬起手，轻轻抚过那片皮肤，然后对着镜子练习一个微笑——不是悲伤，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经历过什么之后的平静。
他停下来看了一眼，没说话，继续往前走。
棚外天色阴沉，云层压得很低。远处传来收工的呼喊声，有人在拆架子，有人清点器材。程野站在出口处，摸了摸卫衣内袋里的缴费单，纸张已经被体温烘得微暖。
他抬头看了眼星耀大厦的方向，九楼会议室的灯还亮着。他知道林夏一定还在等消息。
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是一条新短信。
发件人未知。
内容只有六个字：
“你爸今晚转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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