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庄观。
万寿山巅，云海沉浮。
观内，一株擎天巨树的华盖之下，道韵交织，异香扑鼻。
百年光阴，于此地不过是两次花开花落，一盏茶凉了又续的瞬间。
林玄与镇元子相对而坐，身前的石桌上，清茶的热气早已散尽，可二人之间的论道之音，却仿佛依旧在虚空中回响，经久不息。
这百年，是洪荒大能眼中转瞬即逝的一瞥。
于林玄而言，却是他道途之上一次深刻的沉淀。镇元子这位地仙之祖，其道与洪荒大地紧密相连，厚重，广袤，包容万物。与之印证，林玄自身的“彼岸真界”根基愈发坚实，世界的轮廓在混沌中变得更加清晰。
而镇元子，更是获益良多。林玄那跳出三界、不入五行、自成一界的道法理念，为他推开了一扇从未想象过的大门。困扰他无数元会的斩尸瓶颈，竟在这百年的清谈中，寻到了一丝破局的脉络。
二人早已不分主客，引为生平仅见之知己。
这一日，论道暂歇。
镇元子亲手为林玄续上一杯新茶，茶雾袅袅，映着他那张古朴的面容。
然而，就在茶雾升腾的刹那，他脸上的平和与欣然悄然褪去，一抹深可见骨的悲戚之色，毫无征兆地浮现，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眉宇之间，驱散了周遭所有的祥和。
那股悲意是如此浓重，如此悠久，仿佛自开天辟地之初便已积郁，连他这位准圣巅峰的大能都无法承载，更无从掩饰。
他端着茶杯的手，在半空中出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停顿。
指节因为无声的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几次张口，喉头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所有的言语都融化在了一声悠长得仿佛要叹尽万古愁绪的叹息里。
“啪。”
茶杯被轻轻放回石桌，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决绝。
镇元子抬起头，目光不再是与友人论道的平和，而是一种混杂了恳求、羞愧与无尽期盼的复杂神情。
他无比郑重地，从自己那宽大得能容纳乾坤的道袍袖中，取出了一物。
那是一个葫芦。
葫芦通体赤红，仿佛是用最纯粹的晚霞与鲜血浇筑而成，其上宝光氤氲，道纹天成，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可此刻，这件先天灵宝之上流转的宝光，却被镇元子眼中那化不开的哀伤所笼罩。
“林玄道友。”
镇元子的声音有些干涩，全然不复往日的从容。
“你神通广大，道法之玄妙，远超贫道想象。”
他看着林玄，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启齿的祈求，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
“贫道……贫道有一桩困扰了无数元会的心事，不知……可否请道友出手相助一二？”
林玄的目光从那红色的葫芦上移开，落在了镇元子那张写满痛苦的脸上。
能让地仙之祖如此失态，此事，绝不简单。
他放下茶杯，神情肃然，原本轻松的氛围瞬间变得凝重。
“道友与我一见如故，论道百年，情同手足。”
“有何难处，但说无妨。”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在告诉对方，无论何事，他都担得起。
“多谢道友！”
镇元子脸上紧绷的神情骤然一松，无尽的感激自眼底涌出。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那赤红色的葫芦，动作轻柔得如同在触碰一件最易碎的珍宝。
眼中，是化不开的哀伤与怀念。
一段被时光尘封，被他深埋于心底的往事，随着他的讲述，缓缓展开。
“此物，并非法宝。”
“它只是一个……温养残灵的容器。”
镇元子的声音低沉了下去。
“葫芦里沉睡的，是贫道此生唯一的至交好友……红云。”
红云老祖！
这个名字，在洪荒上古时代，曾是“良善”与“忠厚”的代名词。
“想当年，紫霄宫中，鸿钧道祖讲道……”
镇元子的思绪，被拉回了那个遥远而辉煌的时代，他的眼神变得迷离，仿佛穿透了万古岁月，再次看到了那座位于三十三天外，万道汇聚的宫殿。
三千红尘客，皆为求道而来。
讲道结束，道祖鸿钧欲定下天道圣位。
七个蒲团，代表着七个至高无上的席位。
“老友他，本已抢得一席……”镇元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的骄傲，“他为人敦厚，福缘深厚，本该有此一劫。”
然而，变故就在那时发生。
西方来的准提道人，哭天抢地，声泪俱下，言说西方贫瘠，生灵疾苦，若无圣人出世镇压气运，西方将永无宁日。
红云心善，架不住这般哭诉哀求，一时心软，竟真的将那关乎成圣之基的蒲团，让了出去。
道祖虽未再补蒲团，却也念其让座之德，在分宝时，将最后一道，也是最关键的一道成圣之基——鸿蒙紫气，赐予了红云。
那一刻，镇元子清晰地记得，紫霄宫中，无数道或贪婪、或嫉妒、或阴冷的目光，瞬间便聚焦在了红云身上。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一个不懂得拒绝，不懂得防备的老好人，身怀着足以让整个洪荒都为之疯狂的至宝。
这本身，就是一场天大的灾难。
“老友他……与谁都结善缘，却也因此，对谁都少了防备之心。”
镇元子的叙述变得断断续续，仿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楚。
“觊觎鸿蒙紫气的大能者，不计其数。其中，尤以那妖师鲲鹏，对他恨之入骨。”
鲲鹏，当初在紫霄宫中，座位被红云间接所夺，后又被红云让给了准提，自己却失了圣位，这桩因果，他尽数算在了红云头上。
一场针对红云的阴谋，就此展开。
“那一日，老友外出访道，贫道正在闭关，未能同行……”
镇元子的拳头，在袖中死死攥紧。
“妖师鲲鹏，联合了数位大能，于半路设伏围攻！”
“老友虽神通不弱，终究双拳难敌四手……法宝被夺，身受重创……”
说到此处，镇元子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压抑不住的哽咽。
“他……他最终，悲愤之下，被迫自爆了元神！”
轰！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惊雷在林玄心中炸响。
一位准圣大能，就此陨落。
“其真灵破碎，散逸于天地之间。贫道感知到时，拼死赶去，也只来得及……只来得及抢下这最后一缕残缺的本源真灵。”
他指着桌上的葫芦，声音沙哑。
“将它收入了这先天灵宝‘九九散魂葫芦’之中，苟延残喘。”
故事讲完了。
五庄观内，一片死寂。
只剩下镇元子那沉重而痛苦的呼吸声。
“自老友遭劫，已过了无尽岁月……”这位站在洪荒顶端，俯瞰众生的准圣巅峰大能，眼中竟泛起了晶莹的泪光，顺着他苍老的脸颊滑落。
“贫道想尽了天下办法，耗费了无数天材地宝，无论是九天息壤，还是三光神水……都无法补全老友的真灵。”
“只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在这葫芦中日益衰弱，即将……即将彻底消散。”
话音落下。
镇元子猛地从蒲团上站起，对着依旧端坐的林玄，郑重其事地，深深地，行了一个九十度的大礼。
他的腰弯得很低，白发垂落，姿态谦卑到了极致。
“贫道见道友之能，已非我等准圣所能比拟！故而斗胆！”
他的声音，带着最后一丝希望的颤抖，回荡在寂静的庭院之中。
“恳求道友施以援手，看看是否能有回天之法，救回红云！”
“哪怕……哪怕只是让他能有机会入轮回转世，也算了却了贫道这桩万古心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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