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降梯下降了整整三分钟。
在这三分钟里，林衍舟头盔面罩上的数据一直在跳变。温度从正常的摄氏十八度降到零下五度，又突然飙升到四十二度。气压忽高忽低，像是在坐过山车。辐射读数倒是一直稳定——稳定在“超出量程”的红线之上。
最诡异的是深度显示。按理说升降梯的下降速度是固定的，深度应该线性增加。但面罩上的数字在乱跳：150米、87米、312米、45米……完全无序，像是这片地下空间本身在抗拒被测量。
升降梯终于停下时，显示深度是“？？？米”。
门打开，外面不是预想中的矿井巷道。
是一片……空地。
很大，呈不规则的圆形，直径大约五十米。地面不是岩石，也不是土壤，是一种光滑的、半透明的材质，踩上去有轻微弹性，像某种巨型生物的皮肤。头顶是拱形的穹顶，同样由那种半透明材质构成，表面流动着微弱的光，像极光。
光来自四面八方。墙壁、地面、穹顶都在自发光，亮度刚好能看清周围，但不会刺眼。空气很干净，没有灰尘，没有异味，只有一种淡淡的、类似臭氧的清新感。
但这里不是空的。
空地中央，立着一座石碑。
不是自然形成的石笋，也不是人造的纪念碑。那是一块约三米高的黑色石碑，表面光滑如镜，能倒映出周围的景象——包括林衍舟自己。但倒影很奇怪：他的头盔面罩在倒影里是透明的，能看见里面的脸；勘探服上的金色纹路在倒影里像活的一样在蠕动；而他身后，升降梯的位置，倒影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纯粹的黑暗。
林衍舟走过去，脚步在那弹性地面上留下浅浅的印痕，又很快恢复。
他停在石碑前，抬头看。
石碑表面除了倒影，还有一些刻痕。不是文字，不是图案，是一些……几何线条。线条很浅，几乎和石碑表面齐平，只有从特定角度才能看见。它们组成了一个复杂的立体结构——从一个角度看是平面图形，换个角度看就变成了三维模型，再换个角度，又变成了某种无法理解的、超越三维的投影。
而在这些线条之间，有字。
不是刻上去的，是悬浮在石碑表面上的、由光点组成的字。字迹工整，笔画清晰，但语言很古怪：
【来者，请证明你有资格继续前进。】
字停留了五秒，然后消散。新的字出现：
【第一试炼：面对你最深的欲望。】
话音落落——不是声音，是直接出现在脑海里的认知——周围的景象开始变化。
半透明的墙壁像融化的蜡一样流动、重组。光线扭曲，色彩混合，空地被重新塑造成……一个房间。
一个林衍舟无比熟悉的房间。
旧时代的公寓。二十平米左右，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墙上贴着动漫海报，书架上塞满了书和游戏光盘。窗外是城市的夜景，霓虹灯闪烁，车流如织。
空气里有方便面的味道，还有他用了三年的那款廉价沐浴露的柠檬香。
他甚至能听见隔壁邻居在看电视的声音，还有楼下便利店自动门的开合声。
这是……
这是他穿越前的家。
林衍舟站在房间中央，一动不动。头盔面罩上的数据显示一切正常——温度22度，湿度45%，气压标准，辐射为零。但这怎么可能？
他慢慢抬起手，摘掉头盔。
真实的空气涌进来。方便面的味道更浓了，混合着书页的霉味和窗外飘来的汽车尾气。一切都那么真实，真实到可怕。
他走到书桌前。桌上摆着他的笔记本电脑，屏幕还亮着，显示着一篇没写完的网文大纲——正是他穿越前正在写的那本。旁边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可乐，杯壁上凝结着水珠。
他伸手去碰那杯子。
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水珠沾在皮肤上。
是真的。
“幻觉。”他低声说，但声音在熟悉的房间里显得那么自然，自然到他自己都开始怀疑。
窗外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那是他住的那条街每天晚上都会有的声音。
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楼下的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对面的便利店门口，几个年轻人聚在一起抽烟。更远处，地铁站的出口涌出下班的人群。
一切都和他记忆里一模一样。
不，应该说，和他“理想中”的一模一样。因为现实里，那栋公寓楼下总有几个醉汉在吵架，便利店门口总是堆着没清理的垃圾，地铁站出口总是拥挤得让人窒息。
但这里没有。
这里完美得像个样板间。
“我最深的欲望……”林衍舟喃喃自语，“就是回到过去？回到那个平凡、无聊、但安全的生活？”
他转过身，环顾这个房间。
书架上那些书，他确实都读过。桌上那台电脑，他确实用了四年。床底下那个纸箱里，装着他大学时的笔记和旧照片。
一切都对。
但一切都不对。
因为太完美了。完美得失去了“人味”。真实的生活总有瑕疵——书页会折角，电脑会卡顿，可乐会洒在键盘上。但这个房间没有瑕疵。每一本书都崭新如初，电脑运行流畅无声，可乐杯稳稳立在桌角，连水珠凝结的形状都对称得过分。
“所以这不是回忆。”林衍舟得出结论，“这是……根据我的记忆，重构的‘理想模型’。”
话音落下的瞬间，房间开始褪色。
不是消失，是像老照片一样，色彩逐渐流失，轮廓变得模糊。窗外的夜景变成黑白，墙上的海报变成灰影，书架上那些书的标题一个个消失，只剩下空白的书脊。
最后，整个房间只剩下线条构成的框架，悬浮在半透明的虚空里。
而在框架中央，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个人影没有五官，没有细节，只是一个由光勾勒出的、和林衍舟等高的人形轮廓。它“站”在那里，面对着林衍舟。
然后它“开口”了。
不是声音，是林衍舟脑海里的直接对话：
【你通过了第一层辨识：区分真实与理想。但欲望不止于此。】
人影抬起“手”，指向房间的某个角落。
那里本来应该是衣柜的位置。但现在，衣柜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扇门。
一扇光做的门。
和林衍舟之前看到的、王伯描述的那扇门一模一样——不是发光，它就是光本身凝成的实体，边缘柔和，表面流淌着彩虹般的色彩。门微微敞开一条缝，能看见门后面有东西在动，但看不清具体是什么。
【你最深的欲望，不是回到过去。】人影说，【是‘知道’。知道这一切为什么发生，知道世界背后的真相，知道……‘门’后面有什么。】
林衍舟盯着那扇门。
是的，人影说对了。
穿越到末世后，他有过无数次机会可以躺平。凭借系统和那些“缺德”计谋，他完全可以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囤积物资，苟到天荒地老。但他没有。
他一次又一次地冒险，一次又一次地触碰禁忌，不是因为什么拯救世界的高尚理想，而是因为——
他好奇。
他想知道末世是怎么发生的。想知道系统是从哪来的。想知道那些古代碑文到底在说什么。想知道观测者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想知道“真相”。
“所以这是第二试炼？”林衍舟问，“让我看那扇门？”
【不。】人影说，【是让你选择：推开它，或者转身离开。】
林衍舟走到门前。
门缝里透出的光很柔和，不刺眼。门后面的东西还在动，形状不停变换——有时候像人，有时候像树，有时候像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几何结构。
他伸出手，指尖几乎要碰到门板。
但在最后一刻，他停住了。
“如果我现在推开这扇门，”他问，“会发生什么？”
【你会得到答案。】人影说，【关于这个世界，关于观测者，关于一切的答案。但代价是……】
它顿了顿：
【……你会变成‘答案’的一部分。就像那些先民，那些接触过世界之芯的人。你会知道太多，以至于无法再作为‘人’存在。】
林衍舟收回手。
“所以那些疯了、死了的人，不是被信息冲垮，”他说，“是他们……理解了太多？”
【理解会改变理解者。】人影说，【当你真正理解世界的运行规则时，你就不再是规则的‘对象’，而是规则的‘一部分’。到那时，你就无法再以‘人’的方式思考、感受、存在。】
林衍舟后退了一步。
他看着那扇门，看着门后面不断变换的影子，看着那诱惑了他这么久、几乎成为执念的“真相”。
然后他笑了。
“有意思。”他说，“给我看我最想要的东西，然后告诉我，得到它的代价是失去‘我’自己。”
他转身，背对着那扇门，面对那个人影：
“但我有个问题。”
【请讲。】
“如果我不要答案呢？”林衍舟说，“如果我只要……‘方法’呢？”
人影静止了。
几秒后，它问：【什么意思？】
“我不需要知道世界为什么是这样，观测者到底是什么，系统从哪来。”林衍舟一字一句地说，“我只需要知道——怎么在这个世界里活下去，怎么保护我想保护的人，怎么……让那些想把我们当灰尘扫掉的家伙，付出代价。”
他指向那扇门：
“答案？真相？那些东西对我来说，没有一碗热饭重要，没有一座安全的城池重要，没有一个孩子能笑着在街上奔跑重要。”
他顿了顿，声音平静得可怕：
“所以，跳过这些没用的测试。直接告诉我，怎么拿到世界之芯的碎片，怎么用它对抗观测者。”
人影沉默了很长时间。
周围的空间开始波动。那个由线条构成的房间框架开始溶解，像糖在水里化开。光做的门也开始模糊，门后面的影子渐渐淡去。
最后，只剩下林衍舟，和那个人影，站在半透明的虚空里。
人影“看”着他，然后缓缓抬起手。
这次，它指向的不再是任何具象的东西。
它指向虚空深处。
指向那片半透明的、流动的、蕴含着无数可能性的——
规则之海。
【那么，】人影说，【第二试炼开始。】
【证明你有能力，在不被吞噬的情况下……】
【……从海里，捞起一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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