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默将程府亲随留下的竹片信笺折成两段,塞入袖中暗袋。月白袍角拂过青石阶沿,他步出永兴坊东门时,西市工坊的铜铃声已隐约可闻。但脚步未停,反转向南,拐入一条窄巷。巷口酒肆挑着褪色布招,茶博士正蹲在檐下刷洗陶碗。
他推门而入,二楼人声杂乱。几张粗木案旁坐满歇脚商旅与退伍老兵,话题正落在东宫新令上。
“听说太子要扩六率,调两千人进北衙。”一名独臂老兵敲着桌角,“可兵部批文迟迟不下,说是得等关陇几位大将军点头。”
“头点个鬼。”另一人嗤笑,“陇右军粮去年就紧,今年开春没见一场透雨,边军自己都快断炊了,哪还有余粮养新兵?”
“你懂什么?”第三人压低嗓音,“我表兄在兵部当差,说长孙大人已递折子,主张削减边镇马料配额,省出钱来供东宫用度。这叫‘内重外轻’。”
李默在角落落座,接过茶博士递来的粗瓷碗。热水烫过杯壁,他指尖摩挲着算筹袋边缘,耳中却已将零散信息串联成线。前身残存的记忆浮现:贞观八年夏,陇右三州大旱,朝廷为筹赈灾银,强征边军屯田所得,引发戍卒哗变。而眼下诸人议论的东宫扩军之争,不过是旱情爆发前的权力预演。
他闭目片刻,脑中调取去岁冬雪图、春汛迟滞数据、渭北高地土壤含水模型。三组变量叠加,得出结论——干旱已在必发之势。
“不出半月,必有陇右大旱。”
声音不高,却如铁钉落地。满楼喧哗骤然停滞。
众人转头望来。那老兵眯眼打量:“你哪个观星台出来的?敢断天时?”
李默不答,只将茶碗轻轻放回案上,碗底与木面接触发出短促一响。
“我非占卜,只看地气。”他开口,“去年冬雪偏少三成,开春以来无一场透雨,井水位降了五尺不止。秦岭以西坡地多砂土,蓄不住水,禾苗根系浅,再晒十日,必枯。”
“荒谬!”一人冷笑,“天象变幻岂是你一张嘴说了算?”
“那你去问问陇右农户。”李默直视对方,“他们现在翻地,一锄下去浮灰三寸,种籽埋进去,三天不发芽。若我说错,任你泼我一脸泥浆。”
无人接话。有人低头沉吟,有人摇头不信,更多人只是盯着这个穿月白袍的年轻书生,不知其来路深浅。
茶博士端着空托盘经过,听见了对话。他不动声色,在账册背面记下一列人名。
李默起身离席,临走前低声对茶博士道:“若三日内朝廷通报灾情,请记下今日说话之人姓名。”
茶博士抬眼,目光微动,未应声,只点了点头。
李默走出酒肆,阳光刺目。他没有直奔西市工坊,而是绕道崇仁坊一家旧书铺。店主认得他常来购算学残卷,见他进门便主动取出一册泛黄纸本。
“刚收的《开元占经》残卷,第三卷讲风雨候应,您或许有用。”
李默接过翻看,表面细读星宿分野与云气图解,实则借书中记载反推季风轨迹。结合现代气象知识,进一步确认西北气流阻滞、冷暖气团无法交汇的事实。旱情判定,无误。
归途中,他刻意放缓脚步,留意街面动静。已有小贩在摊前议论:“听说了吗?陇右那边井都干了。”行人驻足倾听,神色惊疑。
第三日清晨,鸿胪寺外张贴邸报。墨字赫然:“陇右秦州、渭州、岷州上报井泉枯竭,禾苗焦死,乞请减免赋税并拨粮赈济。”
消息如风扩散。永兴坊酒肆内,茶博士指着墙上抄录的告示,对昨夜在场众人道:“那日穿月白袍的书生,说的一点不错!”
有人称其通晓天机,有卜者欲寻其论道,更有寒门学子打听其居所,想拜入门下学“观气之术”。
与此同时,两名身着灰袍的密探悄然立于酒肆门外,其中一人展开纸笔,记录进出客人的言语片段。
李默得知传言变质,立即遣程处默家仆带话:“吾所言,非自神授,乃观天地之数、察往岁之变所得。若谓天机,何不早问农夫?”
次日午时,西市讲学棚前聚起数十人。李默立于棚下,手持自制算筹,在沙盘上演示降水、地势、灌溉三变量关系。
“去年降水量较常年少二十七升每亩,春季蒸发量却增十二升。”他一面列式,一面讲解,“若原有蓄水仅够支撑六十日,如今只剩四十三日。再加坡地渗漏,实际可用不足三十日。此时种苗,不出十日必枯。”
围观者初觉枯燥,后渐悟其理。一人恍然:“原来不是神仙掐指一算,是这么一步步推出来的?”
“正是。”李默点头,“世间万事,皆有因由。所谓预言,不过是把别人忽略的小事连起来看。”
人群散去大半。仍有几人留下追问细节。
暮色渐浓,李默独行归途。行至务本坊路口,忽见前方灯火晃动。几名术士模样的人正向路人分发绢帖,上书“李氏代唐,天命已显”八字。
他眉头微皱,加快脚步绕行。转入僻静小巷时,察觉身后有两人尾随。未回头,只将右手移至腰间算筹袋,拇指抚过木节凸起。
前方巷口亮起灯笼。程处默的亲随迎上来,低声禀报:“郎君,阿耶让我转告,近日慎勿入宫城附近。另有一事——今早兵部紧急调拨三十车米粮,秘密运往凉州方向,未走官道。”
李默脚步一顿。
他知道,这是朝廷开始应对旱情的实际动作。而程家能获此情报,说明军方系统内部已有警觉。他的那句“不出半月”,不仅震动市井,也触动了权力中枢的神经末梢。
“告诉程郎,我明日辰时赴工坊。”他低声吩咐,“顺便带句话给张伯:新马镫试装时,让他注意左脚踏板受力角度,别照老规矩来。”
亲随领命而去。
李默继续前行,穿过三条街巷。远处宫城角楼轮廓隐现,灯火稀疏。他停下脚步,立于坊门灯影之下,望着那片沉默的飞檐。
手指缓缓从算筹袋抽出,一枚刻有“乾”字的木签被夹在指缝间。这是昨夜自制的新标记,用于建立气候推演档案的第一支编号。
他将其轻轻插入靴筒内侧暗槽。
夜风拂过衣袍,未及开口的话语凝在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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