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砖窑区的晨雾还没散，像一层薄纱裹着高耸的窑体。简易食堂的烟囱里冒出第一缕炊烟，谷物的香气混着泥土的腥气、煤灰的焦味，在风里飘散开——这是基地每天最安稳的时辰，可老烟枪挎着保温饭桶的肩膀，却比平时沉了三分。
保温桶是铁皮焊的，边缘磨得发亮，装着刚熬好的绿豆汤，烫得他手心得时不时换个姿势。他走得慢，每一步都踩在砖缝里，这是他守了三年的规矩：轮班的民工最累，得让他们第一时间喝上热的。“西窑的弟兄们，来拿饭喽！”他扯开嗓子喊，声音里带着惯有的憨厚，伸手掀开保温桶的盖子，绿豆汤的清凉香气瞬间飘出来，“今天的绿豆熬得烂，解解暑！”
窑前的十几个壮汉围过来，却没了往常的热络。领头的疤脸汉子接过饭盒，手指在盒沿上蹭了蹭，干笑着摆手：“老总管，谢了啊！这绿豆汤……喝了胀气，下午出砖要使劲，耽误活儿。”他的笑没到眼底，眼角还偷偷扫了眼旁边的两个同伙。
“对对！胀气！”其他人赶紧附和，声音齐得有些刻意，有人甚至把饭盒往怀里揣了揣，避开老烟枪递汤勺的手。
老烟枪手里的汤勺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上周天热，这些人抢着要绿豆汤，有人一次喝两碗；昨天还说“老总管的汤熬得地道”，今天怎么突然怕胀气了？他脸上没露声色，依旧笑着把汤勺收回来：“成！那你们多吃点饭，砖窑里热，别亏了身子。”转身走的时候，他悄悄把那几张脸记在心里：疤脸的左眉有个刀疤，穿灰布衫的汉子袖口磨破了却没缝，还有个矮个子总低着头——这些人是三天前新来的，说是从沦陷区逃来的瓦匠，现在看来，不对劲。
回到营地，老烟枪直奔档案室，推开门就看见二愣子趴在桌上打盹，手里还攥着半截炭笔，纸上画满了歪歪扭扭的记号。“醒醒！”老烟枪拍了拍他的肩膀，二愣子猛地惊醒，手里的炭笔“啪”掉在纸上，他揉了揉眼睛，看清是老烟枪，才松了口气：“老总管，咋了？”
“把民工档案找出来，西区那十几个新来的。”老烟枪把保温桶放在桌上，声音压低了些。二愣子赶紧翻档案，他整理的档案记得细，每一页都写着民工的籍贯、饮食习惯，甚至有没有忌口。当翻到西区那页时，老烟枪的指尖停住了——“连续三日，滴辣不沾，蒜瓣不碰，每餐米饭剩三成”。
他倒吸一口凉气，手指在“剩三成”上划了划：“咱们基地啥时候有过剩米饭的？去年闹粮荒，连树皮都扒过，现在就算粮够了，谁会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二愣子也反应过来，眼睛瞪圆了：“他们……他们不是来干活的？”老烟枪没说话，只是把档案折了个角，眼底的憨厚全没了，只剩冷意——这背后的事，比砖窑里的烈火还烫人。
几乎同时，阿强妈带着十几个妇人，每人手里攥着根木棍，沿着砖窑区的墙根走。木棍头缠了布，说是检查防火，其实是龙战私下托付的——妇人们心细，比男兵更能发现不对劲。阿强妈走在最前面，她的儿子阿强去年在反特务行动中牺牲了，现在每次巡逻，她都要把砖窑的每个角落摸一遍。
“你们看这儿。”她停在西区最偏的窑洞后墙，弯腰摸了摸墙根的土，指尖沾了点泥，“这土比别处实，像是天天有人踩。还有那根晾衣绳，”她抬手指着墙头的麻绳，“昨天我来的时候，绳头在左边，今天咋到右边了？”
旁边的王婶凑过来，声音压得低低的：“强妈，我昨晚起夜，好像看见有黑影从这儿翻下来，快得很，我还以为是眼花了……”她的手攥紧了木棍，指节发白，“现在想想，那黑影的衣服，跟新来的瓦匠穿的灰布衫一模一样！”
阿强妈的眼神瞬间冷了：“我家阿强跟我说过，鬼子探子最会装老百姓！你看他们换岗，从不喊口令，就点头示意——要是当初阿强他们信了假口令，早让鬼子端了窝！这帮人连咱们妇道人家都防着，心里指定有鬼！”
两道情报像水流似的汇到龙战的指挥所。龙战站在地图前，手指轻轻敲着砖窑区的标记，节奏不快，却透着沉稳。他听完老烟枪和阿强妈的汇报，指尖停在“西区窑洞”上：“他们要装瓦匠，就得有干活的样子，现在露了马脚，说明急着要干大事。”
“扩建计划暂停。”他抬眼，目光扫过孙排长和二愣子，“从今天起，所有工区实行‘轮休制’，每天换岗时间打乱，岗位也重新分配——别给他们固定的观察机会。”
孙排长眼睛一亮，往前凑了半步：“队长，是要引他们出来？”
龙战点头，声音压得更低：“你去放风声，就说咱们搞到一批钢轨，明天凌晨要运进山里铺铁轨，护送的就一个排，三十人。路线走野猪沟——那儿地形险，适合伏击。”他看向二愣子，“你换身民工的灰布衫，混进西区，盯着那几个新来的。带个哨子，有事就吹三短一长。”
二愣子赶紧点头，伸手摸了摸怀里的铜哨——那是上次龙战给的，说是紧急时用。他换衣服时，特意把哨子藏在腰带里，又在脸上抹了点煤灰，看着跟真瓦匠没两样。
夜色像墨一样浓，西区窑洞的灯早就灭了。子时刚过，三道黑影从窑洞后墙翻了出来——疤脸汉子踩在砖缝里，手抓着墙头的麻绳，轻轻一荡就落地；穿灰布衫的紧随其后，手里攥着个铜片做的指南针，铜片磨得发亮，磁针有点歪；矮个子最后跳下来，怀里揣着个布包，不知道装的啥。
他们没走大路，顺着墙根往北面荒岭钻，脚步很轻，尽量避开碎石。“快点，帝国的飞机明天就到。”疤脸汉子压低声音，说的是生硬的中文，夹杂着几个日语单词，“铁轨是诱饵，咱们先摸清路线，再报坐标。”
他们没发现，黑暗里，二愣子跟在后面，借着树影躲躲藏藏，手里的铜哨攥得手心出汗。
野猪沟的夜里更静，月光透过树缝洒下来，在地上织成斑驳的影。孙排长带着特战队员趴在坡上，每人手里都攥着根麻绳——龙战说过，别用枪，怕惊动其他特务。队员们的眼睛盯着沟口，有人手心出汗，就往裤子上蹭蹭；有人盯着黑影的脚，怕他们踩触发陷阱的绳子。
当三个黑影走进沟里，孙排长猛地挥手——几道黑影从树后扑出来，最快的那个一把捂住疤脸汉子的嘴，另一个抓住他的胳膊，“咔”的一声，卸了他的关节。穿灰布衫的想掏刀，却被人踹了膝盖，“扑通”跪下。矮个子想跑，没跑两步就被麻绳绊倒，嘴被塞进破布，只能发出“呜呜”的声。
战斗十秒就结束，只有几声闷响。孙排长蹲下来，翻了翻疤脸汉子的口袋，掏出个小本子，上面记着日语，还有基地的简易地图。“带回去审。”他低声说，眼神冷得像冰。
审讯室里，灯亮得刺眼。两个活下来的特务被绑在木桩上，头歪着，嘴硬得很。“别白费力气了，我们啥都不会说。”穿灰布衫的梗着脖子，眼神挑衅。
就在这时，老烟枪端着个粗瓷大碗走进来，碗里的面片汤冒着热气，飘着葱花和油星子。“兄弟，赶了一夜路，饿了吧？”他笑呵呵的，把碗递到穿灰布衫的面前，“这面片是我早上擀的，多放了点油，填肚子。”
那特务咽了口口水，却闭紧嘴：“别耍花样！”
老烟枪也不生气，对旁边的战士使了个眼色。两人上前，一人按住特务的头，一人捏开他的下巴，把面片汤往他嘴里灌。热汤烫得特务直挣扎，却躲不开，半碗汤灌下去，他的脸涨得通红。
半个时辰后，特务的肚子“咕噜咕噜”响起来，额头上的汗像黄豆似的往下淌，浑身抽搐。“你们……放了什么？”他嘶哑地喊，声音里满是痛苦。
老烟枪蹲下来，舀起一勺汤吹了吹：“没别的，就是巴豆磨成粉，掺在汤里了。这玩意儿厉害，能让你拉到脱力。”
特务终于崩溃了，眼泪和汗混在一起：“我说！我说！我们是‘影武二号小组’，任务是勘测地形，给帝国飞机报空投补给的坐标！最后还要用特制毒药，毒杀龙战！”
消息传到指挥所，龙战立刻带队伍直奔西区窑洞。“拆！从烟囱底下开始拆！”他下令，战士们拿起铁锤，“砰砰”地砸砖。砖屑飞溅，有人手磨出了血泡，也没停。
“当！”一把铁镐碰到了金属——战士赶紧停下，小心地撬开周围的砖，露出一截细管，裹着油布，亮晶晶的是铜皮。继续挖，一个完整的电台露了出来，旁边还有个铁盒，打开一看，里面是十几颗黑色胶囊，标签上写着日语“剧毒”。
龙战站在废墟上，手里拿着从电台旁搜出的《影谱名录》，封面的字有点褪色。他撕下一页，掏出火柴划亮，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纸页，把上面的代号和名字烧成灰烬。
周围的民工和战士围过来，有人攥着拳头，有人眼里冒火。“从今往后，基地成立‘百姓监督哨’！”龙战的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我要让所有藏在咱们中间的豺狼，连一口安稳饭都吃不上！”话音落下，人群爆发出雷鸣般的吼声。有人喊“杀特务！”，有人拍着手叫好。
火焰舔舐着纸页，将上面的名字和代号化为灰烬。
龙战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群情激奋的脸，最后落回手中那本只剩残页的《影谱名录》上。火光映在龙战脸上，他看着手里剩下的残页，突然他的眼神深邃如渊，在那燃烧的火光映照下，那残页上的墨迹，似乎泛着一丝诡异的微光，仿佛隐藏着比名字本身更深沉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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