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那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秦怀道搁在书案上的笔尖一顿，墨滴在纸上晕开成团。他没抬头，只将笔轻轻放下，顺手把折扇从墙上取下，夹在腋下，像是怕它丢了似的。
天刚亮，宫门未开，他却已整衣入朝。月白锦袍今日难得干净，玉佩也擦过，发髻束得一丝不苟——若忽略眼下淡淡的青黑，倒真像个勤勉大臣。袖中折扇被他攥得发烫，指节微微泛白，仿佛那是唯一能压住心跳的东西。
太极殿内，百官列班，香烟袅袅。李世民端坐龙椅，目光扫过群臣，正要开口议事，侯君集忽地越众而出，紫袍拂地，声音如刀劈竹。
“启奏陛下！”他拱手，语气沉痛，“臣有本参劾秦府次子秦怀道，其行放诞，其心叵测，非但辱没门楣，更恐动摇圣恩信义！”
殿内一静。
秦怀道垂着眼，嘴角微动，像是想笑，又像是打了个哈欠的前兆。他没看侯君集，也没看皇帝，只盯着自己靴尖上一道新刮的泥痕，仿佛那才是今日朝会的重点。
侯君集见无人接话，胆气更壮：“其一，装病避迁居，欺瞒圣听，致陛下亲赐御医、嘉奖匾额，此为‘诈仁’；其二，新府查账，怒而焚毁文书，形同灭迹，百姓却误传其清廉，此为‘沽名’；其三，深宅烤羊，烟火满巷，竟被奉为‘亲民典范’，实则不过馋嘴懒政，此为‘惑众’！”
他顿了顿，声音拔高：“三罪并举，岂是无心之失？分明是巧借愚行，博取虚誉！陛下厚待功臣之后，然此人恃宠而骄，若不加惩戒，恐寒忠良之心！”
话音落，殿中鸦雀无声。
几位老臣面露思索，有人微微点头，似觉所言有理。侯君集眼角余光扫向秦怀道，见他仍低着头，心中冷笑：*看你还能装到几时！*
秦怀道确实没动。他心里盘算的不是如何辩解，而是昨夜墙头那阵动静——野猫可不会穿官靴。如今侯君集跳出来发难，反倒印证了他的猜测：对方等不及了，要掀桌子。
可他不能接招。一开口，就乱了节奏。解释？没人信。反驳？显得心虚。最好的应对，就是继续当个“被误会的好人”。
于是他依旧低头，肩膀微塌，像被训斥的小吏，连呼吸都放轻了三分。
李世民听着，眉头微皱，却没有立刻表态。他目光在侯君集和秦怀道之间来回，最后落在前者脸上：“侯卿所言，句句严厉。可朕记得，赐匾那日，你也在场，当时为何不谏？”
侯君集一滞，忙道：“臣……当时亦被蒙蔽，近日细察坊间流言，方知其中蹊跷。”
“哦？”李世民轻笑一声，“所以你是查了民间才来告状？倒是个细心人。”
这话听着像夸，实则带刺。侯君集额头渗汗，还想再说，忽听左侧传来一声清咳。
魏征steppedforward.
青衫未改，奏本在手，眼神如钉子般扎向侯君集。
“陛下。”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臣以为，侯尚书此劾，看似严正，实则苛责过甚。”
众人侧目。
魏征不理，径直道：“秦怀道装病，因何而起？只为迁居扰民，愿自损体面以避喧哗。此心虽迂，却是仁念初萌。陛下赏之，赏的是这份不忍之心，而非病体真假。”
他转向侯君集：“你说他诈仁？可天下哪有嫌搬家太吵而宁愿躺三个月的人？若为虚名，早该登高振臂，呼喊‘我为百姓’，何必躲在家里啃芝麻饼？”
几句下来，殿内已有闷笑。
侯君集脸色铁青：“那焚账一事呢？难道不算遮掩劣迹？”
“焚账？”魏征冷笑，“据闻是因账册混乱，疑有贪弊，怒极焚之。事后并未销毁证据，反而令小厮抢出残页，交由幕僚彻查。此举若为灭迹，为何不烧干净？为何还留线索？”
他声音陡扬：“分明是愤于积弊，一时激愤！百姓赞其清廉，是因其行为自然流露，非刻意为之。你却说他沽名？那请问侯大人，你平日清点兵部账目，可曾因愤怒烧过一页？”
满殿哗然。
侯君集张口欲言，却被堵得说不出话。
魏征再道：“至于烤羊一事，更是荒唐！人家在自家院子里吃口肉，你们就说他是‘亲民’，现在又骂他‘惑众’？百姓传颂，是因为他们看见贵胄子弟也能与烟火为伴，心生亲近。这不是惑众，是民心自归！”
他转向李世民，躬身道：“陛下赏秦怀道，不是赏他吃了几条羊腿，而是赏他无意间做了件让百姓觉得‘这官不像官’的事。若因此反加责罚，岂非告诉天下人——‘你们喜欢的，其实是错的’？”
最后一句落下，殿中寂静如深夜。
李世民缓缓起身，目光如炬。
“魏卿所言，正合朕意。”他朗声道，“秦怀道行事疏阔，举止非常，然每一步皆无害于民，反而触动人心。朕赏他，正是要告诉百官——为政不在形式，而在本心。”
他看向侯君集，语气骤冷：“你身为兵部尚书，不思边防军备，却纠缠一介年轻后生的饮食起居，是闲得太久了？”
侯君集浑身一震，扑通跪下：“臣不敢！”
“不敢？”李世民冷笑，“那你刚才那一番话，是要教朕怎么用人？还是想替百姓决定，谁值得敬，谁该被骂？”
“臣……臣只是忧心朝纲……”
“朝纲？”李世民打断，“朝纲是让有德者居之，不是让嫉妒者毁之。退下吧，莫再以私怨搅乱公议。”
侯君集面色惨白，颤巍巍退回班列，头都不敢抬。
这时，秦怀道才上前一步，深深一拜：“臣……谢陛下宽宥。”
李世民瞥他一眼，忽然笑了：“你谢什么？你又没做错事。”
秦怀道低头：“臣实无大志，唯愿少扰百姓，安度岁月。”
“少扰百姓？”李世民摇头，“你扰的可是满朝文武的心神。朕昨夜还听太子说，学堂里孩童都在传‘少管闲事多吃饭’，先生问出处，学生齐答——秦二郎治家箴言！”
这话一出，连魏征都忍不住嘴角抽搐。
秦怀道苦笑：“这……纯属误会。”
“误会？”李世民意味深长，“可朕看，这误会来得妙。多少官员整日端着架子，生怕沾了油腥丢了体面，你倒好，一口羊腿吃出了民心所向。”
他摆手：“起来吧。匾额继续挂着，锦缎也别退回来。至于那些传言……”他顿了顿，“随他们说去。”
秦怀道站直身子，悄悄松了口气。袖中折扇已被汗水浸湿一角，他不动声色地换了个手。
朝会散后，百官陆续退出。秦怀道立于殿外廊下，手中折扇轻敲掌心，望着宫道尽头喃喃：“我就想偷个懒啊……怎么连吵架都有人替我上？”
话音未落，一名内侍快步走来，躬身道：“秦公子，陛下请您往偏殿暂候，御宴即将开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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