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轮转,我独爱秋天。
它褪去了夏天的灼烈,也没有冬天的酷寒。
仿佛连阳光都镀上了一层慵懒的金箔。
...
二零二三年八月,暑气未消,秋意已悄然探头。
贞白写字楼,一楼最靠边的角落,“红枫广告传媒工作室”的新招牌还泛着未褪尽的光泽。招牌下,是一个不足五十平米的逼仄隔间,塞满了两个人生活的痕迹和创业的野心。
靠近玻璃门的地方,勉强辟出一方会客区:一张小沙发,一个矮茶几。旁边,两张电脑桌拼凑出四个工位,最里侧那张略大的桌子,便是老板叶韵秋的“王座”。
陶东篱踱到美女老板面前,目光掠过她身后那块簇新却显得有点孤单的招牌,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招牌换了三月,工作室的境况,似乎并无多大起色。
叶韵秋正埋首于电脑屏幕,十指翻飞,敲击键盘的声音清脆而密集,完全无视了他的存在。陶东篱咬了咬牙,屈起手指,在桌面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
“干嘛啦?”叶韵秋终于抬眸,杏眼圆睁,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嗔了他一眼,随即又飞快地低下头去。她的左手习惯性地往桌边摸索着什么。
陶东篱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将手边那杯尚有余温的咖啡往前推了推,精准地送到她摸索的指尖旁。叶韵秋自然地接过,凑到唇边啜饮了两口,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韵秋。”陶东篱开口。
“叫我叶老板!”叶韵秋头也不抬,嘟着嘴,语气是惯常的漫不经心,带着点小女生的娇蛮。
“......老板。”陶东篱顿了顿,看着她欲言又止。
“你到底要干嘛啦?”叶韵秋停下敲击,终于正眼看向他,眉梢微挑。
陶东篱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小心翼翼地从身后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到了叶韵秋的眼前。
叶韵秋的动作瞬间凝滞。她接过信封,目光落在封面上那三个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大字。她抬起眼,清澈的眸子直直看向陶东篱,里面翻涌着不解、惊讶,随即沉淀为一种执拗的冷意。
少顷,在陶东篱的注视下,她双手捏住信封两边,猛地一错!
“嗤啦——!”
单薄的信封瞬间被撕扯成两半,然后是四片、八片......雪白的纸屑纷纷扬扬,如同冬日里一场不合时宜的碎雪,飘落在她的办公桌上、键盘缝隙里。她将手中的碎屑往桌上一丢,声音清冷,斩钉截铁:“不答应。”
陶东篱像是被抽走了力气,一下子跌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没好气道:“你就重新招个助理呗!肯定比我好十倍,一百倍!”
叶韵秋柳眉倏地倒竖起来,白皙的脸颊因为怒气染上一层薄红,更显得娇艳,却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刁蛮任性。她气鼓鼓地瞪着陶东篱,贝齿咬着下唇,一字一顿道:“我、谁、都、不、要!我、就、要、你!”
陶东篱的肩膀彻底垮塌下来,认命般地翻了翻白眼,低声嘀咕:“可做你的助理太累了......”
两年里,公司的业务方向一连换了五次,自己光是新技能就被迫点亮了十多个,这哪里是助理,分明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好嘛!这姑娘铁了心就是要做出一番事业,性格泼辣又单纯偏偏屡败屡战。
可他陶东篱,只想回老家安安稳稳地做一个图书馆管理员,然后无忧无虑地过完下半生。
而不是跟着这位美女老板,做完设计做市场,做完市场做财务,做完财务做司机,做完司机还得兼职保洁......
拖着懒懒的步子回到自己的工位,陶东篱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忍不住想起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两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夏末秋初的时节,陶东篱那间规模不小位于顶层的科技公司,终于还是没能扛过突如其来的市场寒冬。
当宣布因“不可抗力”倒闭解散的消息时,会议室里弥漫着低落与不甘,唯有陶东篱,强忍着内心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窃喜,一丝不苟地结清了所有员工的工资和补偿。他与几位合伙人一一握手道别,脸上是恰到好处的遗憾与祝福,转身离开会议室时,脚步却带着一种近乎轻盈的雀跃。
电梯一路下行,陶东篱对着光亮的电梯壁整理了一下身上那套价值不菲的藏青色西服,脚下那双格格不入的白色运动鞋,此刻踏出的每一步都充满了奔向自由的欢快。他缓缓踱步穿过那走了五六年、熟悉得闭眼都不会撞墙的通道,走向写字楼气派的玻璃大门。阳光洒在他身上,内心的喜悦像气泡水里的泡泡,咕嘟咕嘟地往上冒,藏都藏不住。
当年毕业,稀里糊涂就被一群热血沸腾的同学推举成立了公司,后来,又被一个合伙人死缠烂打,赶鸭子上架般地推着往前走。
谁能想到?刚创业没几个月就实现了不菲的盈利,公司像滚雪球一样越做越大,越办越好。
陶东篱脑子也越来越乱,工作越来越繁忙。
要不是市场大环境突然急转直下,可能再过没多久,这家科技公司都要干上市了......
这些年,陶东篱碍于情面没法脱身,无数次孤独的夜里他每每憧憬着当一个清闲的图书馆管理员。
每天看看书,喝喝茶,朝九晚五地完成简单的工作。
别提多惬意洒脱了!
最后看了眼这条承载着无数忙碌与焦灼的通道,陶东篱嘴角微翘,闭上眼睑,对着门外那片象征着自由的天空,近乎虔诚地低声道:“美好生活,我来啦。”
欸?
手腕骤然一紧!
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拉着他往旁边走去。陶东篱茫然地睁开眼,撞进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里。眼前是一个扎着利落马尾辫的年轻女子,容貌姣好得让人心头一跳。
青丝如墨,衬得肌肤越发白皙,身段娉婷曼妙。
黛眉弯弯,杏眼灵动,琼鼻挺秀,红唇饱满莹润,像初绽的玫瑰花瓣。
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收腰小西装外套,内搭米色圆领T恤,下身是同色系的宽松九分裤,脚上蹬着一双黑白相间的帆布鞋。整个人像一株迎着阳光的向日葵,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陶东篱心头莫名地微微一荡,竟一时忘了挣脱,就这么痴痴地看着她鹅黄色的身影。
“我看你傻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的,”她的嗓音同样很清澈,像山涧溪流,“是想来应聘的吧?”
应聘?
陶东篱猛地回过神,赶忙解释:“不是,我......”
“哎呀,快点嘛!”叶韵秋根本没给他说完的机会,几乎是生拉硬拽地拖着他,走向旁边一个刚挂牌、还散发着新装修气味的小隔间。她力气不小,陶东篱竟被她拽得踉跄了几步。
推开玻璃门,映入眼帘的是满地的纸箱和一片狼藉的空旷。除了纸箱,几乎一无所有。门楣上挂着崭新的招牌——“红枫创意设计工作室”。
陶东篱看着这堪称“家徒四壁”的工作室,再看看眼前这位热情过度的黄衣女子,一肚子槽点憋在喉咙口,简直不知从何吐起。
“我刚搬来第一天,东西都还没收拾好,”叶韵秋松开他的手腕,双手叉腰,环顾着自己的“领地”,语气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笃定和初生牛犊般的热情,“但是!你要相信,我们工作室一定会有大发展的!”
陶东篱张了张嘴,那句“姑娘你这饼连鸡蛋都木有”尚未出口,就听见女孩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单方面的、不容置疑的裁决:
“好了!你被录取了!以后我就是你的老板了,我叫叶韵秋!”她转过身,笑容灿烂,杏眼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
时光倏忽,日历翻到了2023年。
红枫工作室的招牌刚从“品牌营销”换成了“广告传媒”,地方还是那么点地方,人也还是那两个人。陶东篱偷偷瞄了一眼身后,叶韵秋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屏幕,指尖在触摸板上滑动着。
机不可失,时不我待!他迅速将电脑页面切换到高铁票务平台,手指翻飞,输入目的地。选车次、填信息、付款......一气呵成。看着“购票成功”的提示弹出,陶东篱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老家菊镇那带着泥土和青草芬芳的空气,仿佛已经混合着自由的气息,扑鼻而来。
翌日早晨,天空蓝得像一泓湖水,纯净而通透。陶东篱拖着一个轻便的行李箱,像逃离什么似的,脚步轻快地踏上了开往菊镇的高铁。窗外的城市风景如流光般飞速倒退,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想象着图书馆里那安静的书架和午后温暖的阳光,嘴角不自觉地弯起。
几个小时后,高铁抵达小城。又坐了十来分钟的出租车,终于停在了菊镇边缘一栋古香古色的四层自建小楼前。熟悉的红砖墙,爬满藤蔓的小院,还有门口那棵老槐树。陶东篱刚把行李从后备箱拎出来,付完车钱,还没来得及去按门铃——
“陶东篱!”一个清脆得如同黄莺出谷,却又绝对意想不到的声音,突兀地在身后响起。
陶东篱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夕阳的余晖里,那个扎着马尾辫、穿着鹅黄色休闲装的俏丽身影,就俏生生地站在那里,明眸皓齿,笑靥如花,不是叶韵秋又是谁?!
“你......你怎么来了?!”陶东篱的震惊溢于言表,眼睛瞪得溜圆,仿佛见了鬼。
......
客厅里弥漫着家常饭菜的香气。叶韵秋正将大包小包的礼物——精致的点心、时令水果、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茶叶——热情地塞到陶清平和董婉手里,嘴里甜甜地叫着“叔叔阿姨”。
“哎呀,小秋你这孩子,来就来嘛,还带这么多东西,太见外了!”董婉接过礼物,脸上的笑容就没下去过,拉着叶韵秋的手左看右看,越看越满意。这姑娘,长得俊,嘴又甜,举止落落大方,一看就是好人家出来的。她一边热情地留叶韵秋吃饭,一边忍不住旁敲侧击:“小秋啊,你和我们家东篱......是在一个地方上班吧?平时工作挺忙的?”
“是啊阿姨,我们是一个工作室的。”叶韵秋笑得乖巧,应对得体,“东篱他特别能干,帮了我好多忙呢!”她不着痕迹地夸了陶东篱一句,眼神瞟向坐在对面闷头扒饭的当事人。
陶东篱全程眼观鼻,鼻观心,专注地跟碗里的米饭和眼前的青菜较劲,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美味,对董婉的试探和叶韵秋的夸奖置若罔闻,一张五官不俊不丑的脸木得能当砧板用。
董婉瞧着儿子这副油盐不进、榆木疙瘩的样子,再看看旁边水灵灵、笑盈盈的叶韵秋,一股火气“噌”地就窜上了头顶。她“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声音拔高了几度,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埋怨:“陶东篱!我和你爸对你那什么事业,一点也不在乎!我们就盼着你早点成家!给我们老两口抱上孙子孙女,这才是正经事儿!”
一旁闷不吭声扒饭的陶青平,此刻也重重地点了点头,放下碗,瓮声瓮气地补了一刀:“就是!老大不小了,这么多年,连个女朋友的影子都没带回来过,丢人哪!”那语气,仿佛儿子已经打了一辈子光棍。
“对!”董婉得到老伴的声援,气势更足,她猛地伸手,在陶东篱筷子即将碰到那盘油亮诱人的东坡肉时,一把将盘子抽走,稳稳地放到了叶韵秋面前。脸上的怒容瞬间切换成春风化雨般的温和慈爱:“小秋,别理他!来,尝尝阿姨最拿手的东坡肉,小火慢炖了好几个钟头呢!”
“谢谢阿姨!”叶韵秋乖巧地应道,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小口尝着,脸上始终挂着甜美得体的笑容。心里却因为刚才陶家二老那番“混合双打”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成家......老大不小......”董婉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叶韵秋原本只想着如何把陶东篱这个“万能补丁”弄回去的心湖里,瞬间荡开了一圈圈意想不到的涟漪。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荒谬的念头,毫无预兆地、清晰地在她脑海里冒了出来。
对啊!如果......如果陶东篱成了“自己人”,那他不就永远跑不掉了吗?
这个念头一起,就像野草遇到了春风,疯狂滋长。叶韵秋感觉自己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心跳也莫名地快了几拍。她下意识地咬了咬下唇,试图压下这股突如其来的燥热和羞涩,却清晰地感觉到双腮在升温,连小巧的耳垂都隐隐发起烫来。
她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轻颤动,掩盖住眼底那抹灵光乍现的狡黠和随之而来的、连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慌乱。
饭桌上,东坡肉的香气氤氲,陶家父母殷切的目光,陶东篱沉默的侧脸,以及叶韵秋心头某株荒诞的小苗,都在这一刻交织成一幅奇异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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