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辇,赤足踏金砖。
足底汗气蒸腾,瞬息被地砖吞没。
金砖之下,是历年冬至埋下的“千秋炭”,炭上覆椒,取其温香;可今夜,椒香竟透出焦苦,像一炉烧到尽头的盛宴。
她一步步登阶,紫绦尾端的南珠早失光泽,敲在甲领的鎏金上,声音哑如碎骨。
皇帝伸手欲扶。
指尖方触到她腕脉,便觉一丝异凉。
凉得不像春夜,而像秋后第一场霜,贴在尚未成熟的石榴皮上。
他微微一怔,她却已俯身行礼,发梢扫过他手背,带下一粒汗珠。
那汗珠落在龙纹金阶,竟未碎,反凝成乌青一点,像极小的墨蝶,翅上写着“归”字。
鼓声再起,是内廷新制的《万年欢》。
乐工击筚篥,吹到最高处,忽闻“嗤”的一声轻响。
无人知,是她锁骨下那粒墨钉终于绽透最后一瓣。
一缕黑雾从鲛绡缝隙逸出,极淡,却在灯火里显出形状:
半朵残梅,花蕊已成灰烬。
皇帝举杯,朗声宣诏:
“即日起,贵妃晋皇贵妃,赐号‘昭华’,以彰春猎之功!”
万骑欢呼,声浪直冲殿顶。
殿顶的藻井绘着二十八宿,此刻灯火倒映,星宿竟似在旋转。
像一口倒扣的井,井底浮起幽绿的灯。
苏婉清抬眼,最后一次望向那井。
她眼底仍有猎火与山脊,却已被幽绿浸透;
仿佛井底之人仰望人间,而人间灯火,已照不到她。
更漏三声,夜宴开。
她端坐在皇帝右下首,紫衣映金杯,汗香犹在。
第一巡酒未冷,她的指尖已凉透,像新裂的玉;
第二巡酒未干,她唇角的弧度仍在,却不再牵动血脉;
第三巡酒未举,她整个人已静得如同一尊鎏银烛台。
烛泪早凝,只待风来。
风来了。
是夜半开殿门换气的穿堂风,带着御苑梨花的冷香。
风过处,她发梢南珠坠地,滚入丹墀下的龙纹排水口,发出极轻“咚”的一声。
那声音被丝竹盖住,无人听见。
却有一缕极淡的腐甜,自她紫衣领口逸散,与殿中龙涎、椒香、梨花混在一处。
香气升至藻井,二十八宿同时一暗。
像是有人从井底轻轻吹灭了一盏鬼灯。
于是,开元盛世的最后一夜,
无人知,最耀目的那道闪电已悄然归入永夜;
无人知,春猎的凯歌,实为她与人间诀别的哀歌;
无人知,今晨百姓口中传诵的“昭华皇贵妃”,
明日太阳升起时,将只剩下一袭空荡的紫衣,
挂在含元殿最高处,
像一面不肯落地的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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