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州以西的山谷,藏在云雾深处,寻常人绝难窥探。
铁坊的烟囱被巧妙地隐在崖壁后,冒出的青烟混着山雾,转眼就消散无踪。三十多个青壮分成两拨,白日里在矿洞附近开垦荒地,装作寻常的垦荒农户;入夜后,便点燃火把,在铁坊里挥汗如雨。
我和父亲轮流往山谷跑。他教众人辨认铁矿、掌握火候,那些早年在义军中学的冶铁手艺,竟半点没生疏;我则带着小石头和几个机灵的后生,专研火器的改良——将铁管铸得更均匀,火药的颗粒磨得更精细,甚至试着在铁珠上刻出凹槽,让它飞行时更稳定。
“公子,您看这个!”小石头举着一个新做的铁管,管身上多了几个铁环,“这样扛在肩上,就不用一直用手举着了,省力气!”
我接过一看,眼睛一亮。这孩子虽没读过书,却有股天生的巧思,这些铁环不仅能省力,还能让火器更稳固,瞄准也更精准。“好!就按这个做!”
老兵们则在山谷另一端的空地上操练。他们用木头做了假的火器,模拟装填、瞄准、轮射的动作,嘴里喊着“轰”的声音,一招一式,都透着当年在战场上磨砺出的章法。
“一组装填,二组预备,三组发射!”断了左臂的老兵张猛,正扯着嗓子指挥,“都给我精神点!这玩意儿不比弓箭,慢一步,脑袋就没了!”
父亲站在一旁看着,嘴角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他转头对我道:“等火器再多些,就让张猛带些人,去淮河南岸的山里驻扎。那里离前线近,既能监视金兵动向,又能接应南逃的汉人。”
“爹是想……在淮河边上,建个据点?”我问道。
“嗯。”父亲点头,“一个人的力量太弱,一群人的力量也有限,但若能在淮河沿线建几个据点,连成一片,就能形成一道屏障。金兵来了,能打就打;打不过,就退进山里,跟他们耗。”
这正是后世游击战的雏形!我看着父亲,忽然觉得,他那些未能在朝堂上施展的军事才华,或许要在这片山野之间,才能真正绽放光芒。
铁坊的事虽隐秘,却还是引起了一些注意。信州城里开始有流言,说“辛帅在山里私藏兵器”,甚至有史弥远的人托人来“拜访”,想探探虚实。
“老爷,要不……先停一阵子?”王掌柜忧心忡忡地来报,“我听说,史弥远派了个叫李全的人,来江南‘巡查’,这人是个狠角色,当年镇压过红袄军,手段毒辣得很。”
李全?我心里一动。这个名字在史书里也有记载,原是山东义军首领,后来投降了南宋,却又反复无常,最后甚至叛宋降元,是个典型的投机分子。史弥远派他来,显然没安好心。
“不能停。”父亲断然道,“越停,他们越怀疑。该怎么做,还怎么做,只是让山谷里的人多些防备,别让李全的人摸到踪迹。”
他顿了顿,对王掌柜道:“你去给李全送份礼,就说我病得厉害,不便见客,些许薄礼,不成敬意。”
“送礼?”王掌柜愣了,“这种人,怕是喂不饱的。”
“不指望喂饱他。”父亲冷笑,“只是让他知道,我辛弃疾虽然罢官,却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他若识趣,拿了礼,就该知道井水不犯河水;他若不识趣……”
父亲没说下去,但我看到他摸了摸腰间的佩剑,眼神里闪过一丝厉色。
几日后,李全果然派人来了瓢泉,却不是来拜访,而是来“借粮”——开口就要五千石,说是“军需所用”。
“五千石?他怎么不去抢!”母亲气得发抖,“咱们家就算把瓢泉卖了,也凑不齐这么多粮!”
父亲却异常平静:“告诉他,粮没有,钱有一些,让他自己去买。”
他让人送去了五百两银子,不多不少,刚好够买五千石粮的钱,却又没直接给粮,既没驳李全的面子,也没让他占到实质性的便宜。
李全收了银子,果然没再来找麻烦,只是派人在信州城里盘查了几日,没查到什么把柄,便悻悻地回了临安。
“这招‘以退为进’,高!”王掌柜松了口气,对父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却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李全就像一条毒蛇,暂时蛰伏,只是在等待更好的时机。而韩侂胄那边,也没闲着——开春后,他又开始在朝堂上鼓吹北伐,甚至放出话来,说要“御驾亲征”,一时间,江淮一带的气氛又紧张起来。
“他这是急了。”父亲看着送来的密报,眉头紧锁,“史弥远在背后给他使绊子,他想靠北伐立威,稳固自己的地位。可他根本不懂军事,这一征,怕是又要生灵涂炭。”
“那我们怎么办?”我问道,“再想办法阻止他?”
父亲摇了摇头:“阻止不了了。他已经铁了心,谁劝都没用。我们能做的,只有做好准备,等他败了,能多救些人,多保住些地方。”
他指着地图上的淮河南岸:“张猛他们已经在这边站稳了脚跟,收拢了近千名南逃的汉人,编了三个营,每个营都配了二十根火器。若是金兵趁势南下,他们就能在这边挡一挡。”
我看着地图上那三个小小的红点,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这三个红点,就像三颗顽强的种子,在风雨飘摇的大地上,悄悄扎下了根。
这天夜里,我在山谷里调试新造的火器,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张猛警觉地吹了声口哨,众人立刻熄灭火把,躲进暗处。
马蹄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山谷入口。借着月光,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竟是小石头!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浑身是血的汉子,看样子是北方来的信使。
“公子!有消息!”小石头大喊着跑进来,手里举着一封血书。
我接过血书,借着重新点燃的火把一看,上面的字迹潦草而急切:“金内乱,蒙古攻其北,我等欲再起于山东,望南援火器,速!”
落款是两个字:“李二”。
李二?我想了想,忽然记起父亲提过,这人是老刘的副手,当年在燕京侥幸逃脱,没想到竟在山东重新拉起了队伍!
“山东义军……真的还在!”小石头激动得浑身发抖。
父亲接过血书,反复看了几遍,眼眶渐渐红了。他猛地一拍石桌:“好!好!老刘没白死!李二这小子,有种!”
他转身对众人道:“连夜打包!把最好的五十根火器,还有三十斤火药,都准备好!阿砚,你亲自带队,跟小石头一起去山东!”
“我去?”我愣了一下。
“对,你去。”父亲看着我,眼神坚定,“你熟悉火器,也见过李二的人,只有你去,我才放心。记住,告诉李二,南边有我们在,让他大胆干!需要什么,只管开口!”
我看着父亲信任的眼神,又看了看小石头激动的脸,看着周围青壮们期待的目光,心里忽然充满了力量。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韩侂胄的北伐在即,金人的铁蹄蠢蠢欲动,蒙古的铁骑也在北方虎视眈眈。这乱世,注定血雨腥风。
但我们不怕。
因为火种,从未熄灭。
我握紧那封血书,仿佛握住了千钧之力。
“爹,等着我们的好消息!”
夜色中,一支满载着火器的队伍,悄悄驶出了山谷,向着山东的方向,疾驰而去。他们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像一道道划破黑暗的利剑,带着希望,也带着决绝。
这一次,我们不再是孤军奋战。
这一次,火种将在更广阔的土地上,燃起燎原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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