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南坡的石墙边还浮着一层薄雾。我站在高处，看着底下几人正围着一堆乱石争执，有人想先垒墙基，有人却要先把木料铺平。那块刻着“安土重迁”的石板被搁在棚屋门口，像某种无声的誓言，可眼下这局面，离“安”字还远得很。
陈石蹲在角落试了试木楔的松紧，眉头拧成一团。他儿子陈河正带着两人往坡上拖一根枯树干，肩头磨得发红，脚步越来越沉。更远处，几个男人徒手搬着大石，一趟又一趟，汗湿透了衣裳，体力已显疲态。昨日那种靠一口气撑起的劲头，正在被现实磨平。
我知道，光有热血不够。人心聚了，若无规矩，迟早散。
我走下坡地，脚步落在碎石上发出轻响。他们察觉到我靠近，陆续停下动作，有人低头，有人张望，神情里多了点小心翼翼。
“昨晚睡得如何？”我问。
没人答话。倒是陈石站起身，抹了把脸：“棚顶漏风，夜里冷了些，但……能住。”
“不是来听你们忍耐的。”我说，“是来定规矩的。”
众人一静。
我扫视一圈：“从今日起，活怎么干，饭怎么拿，我说清楚。愿意留下的，照做；不愿的，现在走，我不拦。”
空气仿佛凝住了。
“陈石，你过去是木匠？”
他一愣，点头：“粗活罢了，修个梁、搭个架还行。”
“那你带一组人专管木工，把能用的木料分拣出来，统一尺寸，明日之内做出五副门框。缺工具，自己想办法，但不准耽误进度。”
他又是一怔，随即用力点头。
“陈河，你走过商路，识水性？”我转向他。
“荒原上的水眼，我能寻。”
“那你带两人探南面三里内有没有活泉或暗流。找到水源，记功两日饭食。若引水入坡，再加三日。”
他眼睛亮了。
我继续道：“壮年男子，分成两队，一队开山取石，一队运料上坡。石头按大小分类堆放，不准混堆。每日每人至少运十趟，少一趟扣半餐。”
有人低声嘀咕：“十趟？昨儿才五趟就累趴了。”
我没理会，接着说：“妇人们不必上工地，在棚区整理衣物、煮水、照看孩子。每晚清点人数，报给陈石。若有伤病，及时上报。”
那名曾抱着孩子的妇人抬起头，眼中有些意外。
“至于饭——”我顿了顿，“不再是谁干得多就随便给一口。红姬做的饭有限，必须凭劳领取。每天傍晚，各组组长报工，完成任务的，领一份热饭；未完成的，只能喝稀粥。连续三日不达标，自行离庄。”
一片沉默。
终于，一个年轻汉子站出来，脸色涨红：“你说得好听！要是我们干了，你不给饭呢？”
他声音不小，不少人悄悄抬头。
我没有动怒，只淡淡道：“红姬。”
她提着食盒从灶台走来，掀开盖子。三碗饭菜摆在石台上——米粒晶莹，上面盖着野菜炖肉，油光微闪，香气扑鼻。比昨夜那一锅浓了不止一倍。
我指着其中一碗：“这是给那个搬石头时摔伤肩膀的人。”又指第二碗：“这是给帮妇人铺草席的。”最后指向第三碗：“这是给半夜起来加固棚顶的。”
三人愣住，没想到自己做的事都被看见了。
“饭在这里。”我看向那质疑的青年，“你若不信，可以不做。但只要肯干，饭绝不会少。我不要忠心，只要守约。你愿不愿试试？”
他嘴唇动了动，最终低下头，没再说话。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眼神变了。不再是单纯的感激或畏惧，而是一种更踏实的东西——希望有了路径。
分工很快铺开。
陈石拿了根炭条，在一块平整石面上画出简易图样，指挥木工组按序作业。陈河带人往南探路，临走前还特意回来问我：“若发现泉眼，能不能挖渠？”
“能。”我说，“但别贪远，先保近处可用。”
他咧嘴一笑，快步离去。
中午时分，运石队因路线问题起了争执。两拨人抢同一条道，互不相让，差点动手。空冥不知何时出现在坡顶，弓未出，目光一扫，闹事的立刻噤声。
我赶到时，双方还在对峙。
“怎么回事？”我问。
一人喘着气：“他说他的路先占的，可我们这边石头更大，该优先！”
我看了一眼堆石区，确实没有规划路径，大小混行，效率极低。
“错不在你们。”我说，“在没人划线。”
我转身走向陈石：“从明天起，所有运输路线由你标记。大石走东侧陡道，小石走西侧缓坡，木料中间直行。谁乱道，当日工分作废。”
然后我对众人道：“今天破例，都算完成任务，照常供饭。”
人群松了口气。
“但记住——”我声音抬高，“守规者得食，改过者亦有路。规则不是为了压人，是为了让每个人都能活得更稳。”
傍晚，红姬准时开锅。
六口大锅一字排开，蒸汽腾腾。饭香顺着风飘出去老远。每个完成任务的人都领到了那份加了肉的饭，捧在手里，热气扑在脸上，有人低头猛吃，有人慢慢嚼着，舍不得咽。
我在石台边站着，看着他们。
空冥靠在一旁，手里转着一支箭矢，目光始终没离开人群。他知道我在等什么——秩序初立，最怕的就是一次失信。
一名老者吃完饭，把碗洗干净，整整齐齐放在灶台边的石板上。接着第二人、第三人……到最后，所有碗都码成了方阵。
红姬看着笑了。
陈石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块新刻的小木牌，上面写着“运石一组”四个字。
“我想……以后每组都做个牌子，干活时挂出来，也好认。”
我点头：“准了。”
他没走，犹豫了一下，又问：“林主，咱们……真能在这儿扎根吗？”
我没直接回答，反问：“你觉得昨天和今天，有什么不同？”
他想了想：“昨天是拼命活着，今天……是想着怎么好好活。”
“那就对了。”我说，“根不是土地给的，是你自己扎下去的。”
他怔了怔，忽然笑了，眼角泛起皱纹。
夜色渐深，南坡的灯火比前两夜亮了些。棚屋里传出低语声，孩子咳嗽了几声，妇人轻轻拍着背。远处结界泛着微白的光，像一道无声的守护。
我走到坡顶，望着这片刚刚成型的土地。
红姬提着灯走来，站在我身边：“明天得多备些米了，饭量涨了。”
“嗯。”
“你也吃点？”
我摇头：“等最后一份发完再说。”
她没再劝，只是默默把灯举高了些。
就在这时，运石队最后一个人踉跄着走来。他是今日唯一迟到的，裤腿撕裂，脚踝肿起，显然是路上摔了。
他站在锅前，低着头，双手紧握，声音发颤：“我……我迟了半刻钟……还能领饭吗？”
所有人都看向我。
红姬的手停在锅盖上方。
我看着他脚上的伤，又看了看他身后那条被踩出深深印迹的小路——那是他独自扛着最后一块石料走过的痕迹。
“饭。”我说，“给他。”
红姬掀开锅盖，盛了一大碗，递过去。
那人接过，双手颤抖，眼泪一下子砸进饭里。
他跪了下来，不是叩拜，而是支撑不住。但他仍把饭碗抱在怀里，像抱着命。
我转身欲走，忽听他哽咽着喊了一句：
“我明天……还能再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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