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满了紫荆山的每一道沟壑。戴英东手提一盏防风马灯,昏黄的光晕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只能勉强照亮脚下几步远的山路。风穿过林隙,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像是无数山鬼在低声絮语。雪粒子早已停歇,但寒意却比落雪时更甚,渗入骨髓的冷。
他正沿着白日里那串三深一浅的爪印追踪。虎踪蜿蜒曲折,并非直奔深山,反而像是在紫荆山与凉风界交界的这片原始密林里绕起了圈子。这反常的举动让戴英东心头疑云更重。那跛脚母虎刚经历恶战,身负重伤,不尽快回巢舔舐伤口,反而在此徘徊不去,定有缘由。爪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有时甚至突然中断,仿佛那虎故意在掩盖自己的行踪,又或是体力不支,步履蹒跚。
凉风界的风果然名不虚传,即便在山脚下,那风声也比别处更显凄厉尖锐,刮在脸上犹如冰冷的刀片。戴英东竖起衣领,仍觉得那风像是有生命般,直往领口、袖口里钻。远处,苏宝顶的雪峰在稀薄的月光下泛着幽冷的蓝光,像一尊沉默而威严的神祇,俯瞰着山林里的一切。而另一侧的罗子山则完全隐没在沉沉的夜色里,唯有山脊线上几棵孤树的剪影,提示着那片横跨三县之地的庞大山体的存在。偶尔有夜枭的啼叫声从罗子山方向传来,悠长而空灵,更添几分山野的神秘与寂寥。
爪印忽然变得凌乱,夹杂着拖拽的痕迹,一旁的灌木丛也有被猛烈撞击过的迹象,几根枝杈断裂,露出新鲜的木质。戴英东蹲下身,手指捻起一撮泥土,放在鼻尖轻嗅——除了虎特有的腥气,还有一股淡淡的、令人不安的腐臭味。这不是那母虎的气味。他又仔细查看地面,发现凌乱的爪印旁,还有几种其他野兽的足迹,但都十分模糊难辨,且同样散发着那种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
他提起心神,一手持弩,一手提灯,更加谨慎地向前摸去。马灯的光圈扫过盘根错节的树根和湿滑的苔藓,四周静得可怕,连惯常的虫鸣都消失了,只有风掠过树梢的呜咽和自己压抑的呼吸声。这种死寂本身就是一种不祥的预兆,仿佛整片山林都被某种无形的东西扼住了喉咙。
忽然,左侧灌木丛深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嚓”声,像是枯枝被踩断。声音极轻,但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却清晰得如同擂鼓。
戴英东猛地熄灭了马灯,身形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隐到一棵巨大的榉木之后,弩机在黑暗中无声地抬起,对准了声音来源的方向。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所有的感官在这一刻放大到了极致。冰冷的弩身贴着他的脸颊,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
黑暗中,视力几乎无用,他只能依靠听觉。耳朵捕捉着风中每一丝细微的异响。
一阵压抑的、粗重的喘息声从那个方向传来,夹杂着某种黏腻的、仿佛撕扯皮肉的声音。那腐臭味变得更加浓郁了,几乎令人作呕。
戴英东屏住呼吸,缓缓地从腰间皮囊里摸出一枚小小的药丸,指尖用力碾碎。一股极淡的、类似樟木的清香散发开来,这是梅山猎人用来掩盖自身气息的“避秽丹”。他借着风声的掩护,极其缓慢地向前移动,每一步都落在松软的腐叶上,不发出一点声响。多年的狩猎经验让他懂得如何与黑暗融为一体。
越靠近,那声音越是清晰。撕扯声,咀嚼声,还有……一种低低的、痛苦的呻吟?那呻吟不似人声,也不像完全的兽吼,倒像是某种东西在承受极大的痛苦却又无法彻底宣泄。
他拨开最后一丛茂密的蕨类植物,眼前的景象让见惯了山野险恶的他也倒吸一口凉气,一股寒意从脊椎直窜而上。
月光恰好从云缝中漏下少许,惨白的光线吝啬地照亮了林间一小片空地。空地中央,一头体型庞大的野猪倒在血泊中,肚腹已被撕开,内脏流了一地,猩红的热气在冷空气中微微蒸腾。而正在啃食野猪的,并非虎豹,赫然是三个“人影”!
那三人衣衫褴褛,沾满泥污和暗红色的血迹,动作僵硬而怪异,关节扭曲成不自然的角度,正埋头贪婪地撕扯着尚温热的野猪肉,发出令人牙酸的咀嚼声。他们的皮肤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灰色,眼神呆滞无光,如同蒙着一层厚厚的阴翳,嘴角挂着浑浊的涎水和暗红的血沫。他们似乎感觉不到寒冷,也感觉不到饱足,只是机械地、疯狂地进食。
是“傀仆”!《梅山秘录》中记载,被邪术操控、失了心神,只知听令行事的行尸走肉!戴英东只在岳父醉后的讲述中听过这种邪物,从未亲眼得见。据说法力高深者,甚至能驱使他们布阵施术。
戴英东的心猛地一沉,握紧了弩机。傀仆在此出现,意味着那只黑色邪虎背后的操纵者,绝非寻常山精野怪,而是懂得邪门术法之辈。岳父张法祥生前最担忧的,便是此种邪祟入山,搅乱生灵平衡,它们带来的灾祸远非寻常猛兽可比。
他稳住心神,强迫自己冷静观察。三个傀仆似乎完全沉醉于眼前的血食,并未察觉他的到来。他们的脚边,散落着一些破碎的黑色布片和几根扭曲的、刻画着诡异符文的木桩。那木桩材质非金非木,颜色暗沉,上面的符文歪歪扭扭,看久了竟让人有些头晕目眩。
那木桩……戴英东瞳孔微缩,认出那是《梅山秘录》杂篇中提到的“困灵桩”,一种极其阴邪的布阵法器,能汲取地脉阴气,困缚生灵精魄。看来,那背后的操纵者不仅派出了傀仆,还想在此地布设阵法,目的为何?是为了捕捉那跛脚母虎,还是另有更可怕的图谋?
就在这时,其中一个傀仆似乎吃饱了,动作迟缓地抬起头,呆滞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戴英东藏身的树丛。那目光空洞,却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
戴英东立刻缩回阴影里,全身肌肉紧绷,纹丝不动,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那傀仆歪着头,青灰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在侧耳倾听什么。片刻后,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破风箱在拉扯,笨拙地转过身,朝着密林深处一个方向,步履蹒跚地走去。另外两个傀仆也立刻停止进食,仿佛收到了无声的指令,机械地跟上,嘴角还挂着碎肉残渣。
戴英东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悄然跟上。这三个傀仆此时的出现,必然与那跛脚母虎的反常行迹有关,甚至可能与那背后的邪祟直接相连。或许跟着他们,就能找到母虎,揭开更多谜团。
跟踪这些没有心智的傀仆并非易事,他们毫无规律可言,时而疾走,时而停滞,有时又会毫无征兆地改变方向,完全不顾及地形障碍,只是麻木地前行。戴英东全神贯注,将梅山追踪术发挥到极致,利用树木和地形完美地隐藏着自己的行迹,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缀在后面。他注意到这些傀仆走过的地方,草木都似乎微微萎蔫,留下一条淡淡的腐败气息的路径。
一路跟踪,他发现沿途的树木上,偶尔会出现一些极浅的新鲜爪痕,似是猛虎匆忙掠过所留。那爪印也是三深一浅!那母虎,似乎也在朝着同一个方向而去?它是在躲避这些傀仆,还是……另有所图?戴英东的心头蒙上一层更深的阴影。
跟踪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的傀仆突然加快了速度,钻进了一片更加茂密、几乎不见天日的竹林。竹叶密不透风,连月光都难以渗入,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戴英东紧随其后,刚拨开坚韧的竹枝,眼前豁然开朗。
竹林深处,竟隐藏着一处小小的山谷洼地。洼地中央,赫然可见几处残垣断壁,似乎是一座早已荒废的古庙或祭坛。残存的石壁上,雕刻着早已模糊不清的古老图案,似乎描绘着一些祭祀和狩猎的场景,但在凄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神秘而阴森,仿佛隐藏着远古的秘密。
而那三个傀仆,正径直朝着废墟中央走去。
戴英东伏在一块巨大的、布满苔藓的山石之后,小心地探出头。只见废墟中央的空地上,地面似乎被刻意清理过,刻画着一个巨大的、由鲜血和某种黑色粉末混合而成的诡异法阵。法阵的图案复杂而扭曲,看久了让人心生烦恶。法阵的各个节点上,正插着那种刻画符文的困灵桩,粗略一数,竟有七根之多,按照某种特定的方位排列。
法阵中央,隐约困着一团模糊的影子,那影子似乎还在微微挣扎,发出极其低弱的喘息声。借着月光仔细看去,那斑斓的毛色,那挣扎时略显不便的后腿……
是那跛脚母虎?!它果然被困住了!
戴英东心中一紧。看来母虎绕圈并非无的放矢,它很可能是被这些傀仆和邪阵逼困于此,无法脱身。看它那萎靡的样子,恐怕已被这邪阵汲取了不少精气。
三个傀仆走到法阵边缘,便如同木桩般站定不动,面向外围,空洞的眼睛扫视着黑暗,仿佛变成了最忠诚也是最恐怖的守卫。
不能再等了。必须趁那背后的操纵者还未现身,破掉这阴邪的阵法,救出母虎!否则一旦阵法完全运转,或是邪祟亲至,后果不堪设想!
戴英东深吸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脑中飞速回想《梅山秘录》中关于破解邪阵的记载。他轻轻将弩机靠在岩石上,从怀中取出三张黄色的符纸,咬破右手中指,以指尖纯阳之血快速在上面画下“破邪符”。血珠渗入符纸,散发出微弱的灵光。随即又捡起三颗棱角尖锐的石子,将符纸仔细地裹在石子上。
他瞄准法阵外围三个关键方位上的困灵桩,体内微薄的真气流转至手腕,猛地连续发力!
咻!咻!咻!
三颗裹着破邪符的石子如同疾射的箭矢,划破黑暗,精准地打在three根扭曲的木桩上!
“噗!”的一声轻响,仿佛气球被戳破。三根困灵桩上的符文猛地闪烁了一下,爆出一小团幽绿的火花,随即迅速黯淡下去,桩身甚至裂开几道细缝。那由鲜血和黑粉画成的法阵,光芒也随之剧烈波动,原本流转的邪异能量瞬间滞涩,变得明灭不定,整个阵法的气息陡然衰弱了大半!
“嗷——呜!!!”
法阵中央,那团模糊的影子发出一声压抑已久的、充满愤怒与解脱的低吼,猛地人立而起!斑斓皮毛在月光下舒展开来,正是那只跛脚母虎!它身上似乎又多了一些细小的伤口,但琥珀色的瞳孔却恢复了往日的凶悍与锐利,死死盯住了阵外的傀仆。
几乎在法阵被破的同一时间,那三个呆立不动的傀仆像是被瞬间激活的提线木偶,猛地转过头,呆滞的目光死死锁定了戴英东藏身的山石,喉咙里发出威胁性的“嗬嗬”声,僵硬却迅疾地扑了过来!他们的手指弯曲如爪,带着污黑的指甲,直取戴英东的咽喉!
而与此同时,远处的深山之中,也猛地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那咆哮声中充满了暴戾与愤怒,震得整个山谷嗡嗡作响,连脚下的土地都在微微颤抖!一股强大的、令人心悸的邪恶气息如同潮水般从那个方向汹涌而来!
黑色邪虎背后的操纵者,被惊动了!
戴英东毫不犹豫,瞬间擎起弩机,冰冷的目光锁定冲在最前面的傀仆,食指扣上弩弦。
危机一触即发!山谷中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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