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染着雪峰山系的层峦叠嶂。戴英东并未归家，他隐在太阳山口对面山脊的一片茂密杜鹃林中，目光如炬，紧紧盯着下方平缓处那几台沉寂的钢铁巨兽和勘探队临时搭建的帐篷。帐篷里透出昏黄的煤油灯光，人影晃动，偶尔传来模糊的谈话声和笑声，在这万籁俱寂的山野中显得格外刺耳。
山风渐起，掠过凉风界的隘口，带来苏宝顶方向雪线的寒意，吹得林涛呜咽。戴英东心如电转，舒部长的介入需要时间，而眼下，必须设法拖住这些人，绝不能让他们明日继续动工。硬碰硬非但于事无补，反而可能授人以柄。他想起岳父张法祥生前曾言：“梅山之法，不在强阻，而在巧慑，攻心为上。”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渐渐清晰。他需要一场“戏”，一场足以震慑这些外来者、让他们心生忌惮、不敢妄动的“戏”。
他悄无声息地退离观察点，身形如鬼魅般融入夜色，朝着紫荆山深处自家老屋的方向疾行。他需要取几样东西。
约莫一个时辰后，戴英东去而复返。他的背上，除了祖传弩机，多了一个沉旧的樟木匣子。他并未再靠近勘探队的营地，而是选择了营地通往外界必经之路的一处险隘——段夹在陡峭岩壁间的狭窄小道，路边歪斜着一棵被雷劈过半边的老槐树，枝桠虬结，在夜风中张牙舞爪，地形本就显得几分阴森。
他打开樟木匣，里面是一套色泽暗沉、纹饰古朴诡异的傩面与一件绣着繁复符文、边角已有些磨损的深色布袍。这是历代梅山猎匠行秘仪时所穿的衣物，蕴含着世代传承的灵力与威仪。戴英东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将衣袍换上，戴上了那尊面色靛蓝、双目圆瞪、口露獠牙的“开山郎君”傩面。
刹那间，他周身的气息为之一变。山风似乎在他身边绕行，林间的窸窣虫鸣也悄然息声。他不再是那个寻常的老猎人，仿佛与这莽莽群山融为一体，化身为古老而威严的山灵代言人。
他选定岩壁下一处阴影浓重、地势略高的平台，将岳父传下的那面青铜镜置于一截树桩上，调整角度，使之能隐约反射即将升起的下弦月微光。然后，他取出三色纸，就地焚化，低声诵念《开山诀》，但此次咒语并非为了狩猎，而是为了“请神”、聚拢山岳灵韵，营造氛围。
“天公地母借路行，山精树魅莫相惊……今有恶客扰山清，借得祖灵显威名……”
咒语声低沉而富有韵律，伴随着纸灰盘旋上升，周遭的空气似乎变得粘稠起来，温度也下降了几分。那棵半枯的老槐树枝叶无风自动，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准备工作就绪，戴英东屏息凝神，如同蛰伏的猎豹，等待着他的“猎物”——那些收工返回驻地的勘探队员。
时间一点点过去。将近子时，山口方向终于传来了脚步声和喧哗声，几道手电筒的光柱胡乱晃动着，由远及近。是那些勘探队员回来了，听声音似乎还喝了点酒，言语间带着完成任务般的轻松和对明日工作的谈论。
“……妈的，这穷山沟，晚上真冷！”
“赶紧弄完采样，早点回去交差……这底下要是富矿，咱们可就立大功了……”
“就是当地人有点麻烦，特别是那个老家伙……”
“怕什么？一个老猎户还能翻了天？明天……”
他们的声音在接近那段狭窄隘口时，自然而然地低了下去。或许是此地地形带来的压迫感，或许是那棵诡异的老槐树让人心生不适，手电光晃动的频率明显加快了。
就在这时——
“嗡嘛呢叭咪吽……”
一声低沉、苍凉、似吟似唱、仿佛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的古老咒语，毫无征兆地灌入他们的耳中！声音在岩壁间碰撞、回荡，难以分辨来源，却带着直抵灵魂的穿透力。
勘探队员们猛地刹住脚步，酒意瞬间醒了大半，惊疑不定地四处张望。
“谁？！谁在那儿？”为首一人强作镇定，厉声喝道，手电光胡乱扫向周围的黑暗，却只照见嶙峋的岩石和摇曳的树影。
回应他的，是第二声更加悠长、更加空灵的咒语，似乎还夹杂着某种金石摩擦的奇异回响。与此同时，那面放置在树桩上的青铜镜，恰好捕捉到一缕从云缝中漏出的惨淡月光，反射出一道冰冷的、游移不定的光斑，在那尊靛蓝獠牙的傩面上一闪而过！
“鬼啊！”一个眼尖的年轻队员恰好看到岩壁高处阴影中那尊一闪而逝、狰狞无比的“鬼脸”，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手里的手电筒都掉在了地上。
其余几人顺着他惊恐的目光望去，只见那高处阴影中，隐约立着一个身形古怪、面覆鬼脸、袍袖飘飞的身影，寂然不动，却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那反射的光斑更添诡异！
“是……是山鬼！傩神！！”另一个年纪稍长的队员声音发颤，他似是听过一些本地巫傩文化的传说，“坏了坏了！咱们炸山惊扰了山神爷了！”
恐惧瞬间蔓延开来。这些人平日里或许不信鬼神，但在这深夜的荒山野岭，面对如此超乎想象的诡异场景，原始的敬畏瞬间压倒了理智。他们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脊背发凉，仿佛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们。
戴英东见火候已到，运足中气，用一种模仿古老腔调、沧桑而威严的声音开口，话语通过岩壁回声，更显神秘莫测：
“此山……乃禹王所镇……圣兽所眠……尔等凡夫，安敢动土惊灵？毁脉伐木，必遭天谴！速速退去……否则……山崩林怒，悔之晚矣……”
最后一个字拖得极长，仿佛带着无尽的威胁和寒意，缓缓消散在夜风中。
恰在此时，一阵强烈的山风卷过隘口，吹得飞沙走石，那棵老槐树枯枝狂舞，发出凄厉的呼啸声，仿佛真的应和着那“山神”的警告。更远处，紫荆山深处，竟适时地传来一声悠远而模糊的虎啸——或许是那只跛脚虎，或许只是风声鹤唳，但在此时此地，听在这些惊魂未定的人耳中，无异于催命符！
“快跑！快跑啊！”不知谁喊了一声，这群人再也顾不上什么仪器工具，连滚带爬，哭爹喊娘地朝着营地方向狂奔而去，狼狈不堪，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直到那些人的脚步声和哭喊声彻底消失在远方，戴英东才缓缓取下傩面，露出底下那张刻满风霜却目光沉静的脸。他长长吁了一口气，后背也已惊出一层细汗。此法兵行险着，但看来奏效了。
他仔细收拾好傩面衣袍和青铜镜，不留一丝痕迹。然后，他望向勘探队营地方向，目光深沉。他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恐吓只能拖延一时。若要真正守住这片山，还需要更扎实的努力和更周详的计划。
夜色更深，月牙儿重新隐入云层。戴英东的身影悄然没入山林，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那棵老槐树依旧在风中呜咽，见证着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古傩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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