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寨的雾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天快亮时，风从寨外的乱葬岗钻进来，卷着雾团往东南方向走，露出被压弯的蒿草，草叶上的露珠在晨光里闪，像撒了一地碎银。
燕长风靠在断墙后，归鸿剑的剑穗垂在膝间，红绸缠着片焦黑的木片——是从义庄的梁上刮下来的。昨夜那场火，烧红了半个夜空，却没在雾里留下多少烟味，只有这木片带着点烟火的余温，攥在手里，像块不肯凉透的烙铁。
“燕大哥，他们好像走了。”苏慕云从草堆里探出头，少年的脸上沾着泥，只有眼睛亮得很，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瓦罐，“按察使的人应该快到了吧？”
燕长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寨口的雾渐渐稀薄，能看见几棵歪脖子树的轮廓，树影下空荡荡的，没有马蹄印，也没有兵器碰撞的痕迹。“再等等。”他的指尖在剑鞘上摩挲，“太子的人不会这么轻易罢休。”
话音刚落，就听见远处传来“嘚嘚”的马蹄声，不是杂乱的追逐，是有节奏的行进，像仪仗，却比仪仗更沉。燕长风示意苏慕云藏好，自己则贴着断墙往外看——雾里出现了一队人马，黑衣黑甲，骑着清一色的黑马，为首的那人穿着件月白锦袍，手里把玩着个玉扳指，正是太子身边的红人，锦衣卫指挥使。
“看来是亲自来了。”燕长风的喉结动了动，归鸿剑悄然出鞘，剑刃在晨光里泛着冷光，“你从密道先走，把账本交给按察使，我随后就到。”
苏慕云却把瓦罐往他怀里塞：“要走一起走！我爹说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这不是义气的时候。”燕长风把瓦罐推回去，声音压得很低，“账本比什么都重要，你必须走。”他指了指墙根的暗门，“里面的通道能通到乱葬岗的老槐树下，按察使的人就在那里接应。”
少年咬着唇，眼圈红了，却还是点点头，抱着瓦罐钻进暗门。暗门合上的瞬间，马蹄声已经到了寨中，指挥使的声音隔着雾传过来，带着股说不出的腻：“搜仔细些，别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尤其是……义庄的灰烬里。”
燕长风握紧归鸿剑，转身往寨后的悬崖走。那里有条栈道，是当年商户偷偷运货用的，窄得只能容一人过，下面是深不见底的云雾，掉下去，连个响都听不见。
栈道的木板早已朽坏，踩上去“咯吱”作响，像随时会断。燕长风的草鞋碾过青苔，鞋底的纹路几乎被磨平，却走得很稳，归鸿剑的剑尖时不时点向崖壁，借力稳住身形。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锦衣卫追来了。“燕长风！站住！”有人在喊，声音里带着得意的狠，“太子殿下说了，只要你交出账本，饶你不死！”
燕长风没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栈道的尽头是块突出的岩石，像只伸出的手，下面是翻滚的云海，往上则是光秃秃的山尖，没有遮掩，也没有退路。
“看来是没路了。”指挥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轻笑，“燕大侠，何必呢？你守着那些陈年旧账，能换回你爹的命，还是能让清风堡的人活过来？”
燕长风转过身，归鸿剑斜指地面，剑穗的红绸在山风里猎猎作响。“换不回命，但能换个公道。”他看着指挥使，“你们太子私吞军粮、草菅人命，难道不该有个说法？”
指挥使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大笑起来，笑声在山谷里回荡，惊起几只山雀，扑棱棱地钻进雾里。“公道？燕大侠真是天真。这世道，拳头硬的就是公道！”他挥了挥手，锦衣卫们立刻围上来，刀光在晨光里织成网，“给我拿下！死活不论！”
燕长风的身影在刀光里突然一晃，像被风吹动的叶子，归鸿剑的剑光如练，瞬间挑飞了最前面两人的刀。他知道，自己不能恋战，必须为苏慕云争取时间，让他把账本安全送到按察使手里。
“想走？没那么容易！”指挥使抽出腰间的软剑，剑尖带着毒，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蓝，“当年你爹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今天，你也下去陪他吧！”
这句话像根针，刺破了燕长风刻意维持的平静。他想起母亲说的，父亲当年为了掩护堡里的人撤退，就是在这悬崖上与黑风寨的人血战，最后力竭坠崖，尸骨无存。
归鸿剑突然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响，震得山风都顿了顿。燕长风的剑招陡然加快，不再是防御，而是同归于尽的狠戾，剑光里带着股不容错辨的决绝，像要把这些年的隐忍、痛苦、仇恨，都倾泻在这悬崖之上。
“铛！铛！铛！”剑刃相撞的脆响在山谷里回荡，锦衣卫们被这股气势逼得连连后退，没人敢轻易上前。指挥使的软剑虽毒，却抵不住归鸿剑的刚猛，几个回合下来，就被逼到了栈道边缘，脚下的木板发出“咯吱”的哀鸣，随时可能断裂。
“你疯了！”指挥使的脸上终于露出惧色，“你这样下去，我们都得死！”
“那就一起死。”燕长风的声音冷得像崖下的风，归鸿剑的剑尖直指他的咽喉，“我爹说过，有些东西，比命金贵。”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号角声，苍凉而急促，是按察使的信号！燕长风的心猛地一松，知道苏慕云成功了，账本已经送到了按察使手里。
指挥使显然也听到了号角声，脸色骤变，虚晃一招，转身就往寨里跑。锦衣卫们见状，也纷纷溃散，像被打散的乌鸦，转眼就消失在雾里。
燕长风没有追，只是拄着剑喘息，左臂的伤口又裂开了，血顺着袖子往下淌，滴在栈道的木板上，晕开小小的红。山风卷着雾过来，吹得他的灰衫贴在背上，凉丝丝的，却带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走到岩石边，望向崖下的云海。雾渐渐散尽，能看见远处的山峦，像条沉睡的巨龙，也能看见乱葬岗的老槐树下，苏慕云正和按察使的人说话，少年的手舞足蹈，隔着这么远，都能感觉到他的兴奋。
“爹，娘，你们看到了吗？”燕长风的声音很轻，被山风卷着，散进云海，“账，快算清了。”
归鸿剑的剑穗在风里轻轻晃动，红绸上的焦木片被吹掉，露出底下更深的红，像道愈合的伤疤。燕长风知道，这不是结束，太子的党羽还在，当年的灭门案还有很多疑点，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他不再怕了。因为他的剑上，不仅有仇恨，还有了守护的意义；他的身边，有了可以信任的伙伴；他的心里，那道被尘封的过往，终于透出了光。
风过处，归鸿剑发出清越的鸣响，像在应和着什么。燕长风转身往回走，栈道的木板依旧“咯吱”作响，却不再显得那么危险。晨光穿透最后的雾霭，照在他的灰衫上，也照在他身后的悬崖上，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光——是父亲当年坠崖时，攥在手里的半块云纹玉佩，被山风吹得翻了个身，在阳光下亮得像颗星。
有些痕迹，就算被雾埋了再久，风一吹，总会露出来的。就像那些被掩盖的真相，那些不肯熄灭的执念，还有这风过剑鸣的宿命。
前路还长，但阳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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