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过青石镇的街面时，燕长风正站在镇口那棵老槐树下。灰衫的下摆被露水浸得发沉，归鸿剑的剑鞘上凝着层薄薄的白霜，他抬手按了按剑柄，指腹蹭过鞘尾镶嵌的那块墨玉——玉上的裂纹，像极了多年前清风堡断墙的轮廓。
身后传来轻响，是苏慕云提着个油纸包过来，油纸被热气熏得发潮，里面是刚出炉的肉包，油星子透过纸层，洇出点点金黄。“燕大哥，张记铺子的，还热乎。”少年的声音带着点怯，眼睛却亮，像藏着星子。
燕长风没接，目光越过他，落在镇外那片矮坡上。坡上立着半截残碑，是去年山洪冲出来的，碑面被岁月啃得坑洼，隐约能辨出“清风”二字。这两个字像根刺，扎在他心里好些年，每逢雾重的日子，就隐隐作痛。
“你先回去。”他开口时，声音有些干，“把窗台上的药熬了，药渣别倒，留着。”
苏慕云应了声，却没动，只是捏着油纸包的手指紧了紧。这孩子总这样，看似怯懦，骨子里却拧得很，像极了当年的自己。燕长风心里叹口气，没再催，转身往矮坡走。露水打湿的草鞋踩在草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惊起几只蚂蚱，蹦跳着躲进石缝里。
残碑比记忆中更矮了些，大约是被昨夜的雨水冲刷过，碑脚积了摊浑浊的水。燕长风蹲下身，伸出手，指尖拂过那些模糊的刻痕。有那么一瞬，指尖传来的凉意顺着血脉往上窜，直抵眉心——他仿佛又看见火光，听见木梁断裂的脆响，还有母亲把他推出暗门时，那句被烟火呛得支离破碎的话：“记着……别回头……”
碑上“清风”二字的旁边，有个极浅的刻符，像片残缺的叶子。燕长风用指腹反复摩挲着，那是他小时候刻的，那会儿总缠着父亲问，清风堡的名字是不是因为风总从堡里穿堂而过。父亲就笑，说不是，是因为堡里的人，心里都得揣着点清风似的透亮劲儿。
透亮劲儿……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这些年，他像头困兽，被当年的事追得东躲西藏，心里积的哪是清风，分明是化不开的浓雾。
“燕大哥！”
苏慕云的喊声打断了思绪。少年气喘吁吁地跑上坡，怀里抱着件叠得整齐的夹袄，“娘说雾大，早晚凉。”他把夹袄往燕长风身上披，手指不经意间碰到碑面，猛地缩了回去，“这碑……”
燕长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碑侧的泥土里，露出一角青布，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他伸手刨开浮土，是块巴掌大的铜牌，牌上铸着只展翅的鹰，鹰爪下刻着个“卫”字——是当年清风堡护卫队的令牌。
铜牌的边缘还很锋利，不像被弃置多年的样子。燕长风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他认得这令牌的样式，是父亲亲手设计的，鹰翅的弧度、爪尖的力道，都有讲究。可清风堡覆灭那晚，所有令牌都该随着大火化成灰烬了。
“这附近……有人来过？”苏慕云的声音发颤，他毕竟是孩子，对这些旧物有种本能的敬畏。
燕长风没应声，将铜牌揣进怀里，贴身的位置。金属的凉意透过衣衫渗进来，像块冰，逼着他冷静。他站起身，归鸿剑不知何时已出鞘，剑尖斜指地面，雾气顺着剑刃缓缓滑落，滴在草上，没声息。
坡下的青石镇渐渐醒了，烟囱里升起的烟柱被风扯得歪歪扭扭，像无数条模糊的影子。燕长风望着那些影子，突然想起昨夜客栈掌柜的话——镇西头新来个货郎，总打听清风堡的旧事，还说要收些老物件。
“走。”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冷，“去镇西头。”
苏慕云愣了下，赶紧跟上。少年的草鞋踩在湿草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跟在燕长风身后，像道怯生生的影子。燕长风的步子迈得很大，归鸿剑的剑穗在身后轻轻摆动，穗尾的红绸沾了草屑，却依旧扎眼，像抹不肯熄灭的火。
镇西头的货郎摊子支在棵老榆树下，帆布棚被晨雾浸得发灰，货架上摆着些针头线脑、胭脂水粉，还有几个蒙着布的木盒，看着倒像是装古董的。货郎是个瘦高个，穿着件半旧的蓝布衫，正低头用块绒布擦着个铜铃铛，铃铛的纹路看着眼熟，是清风堡当年给孩子们做的玩意儿。
“客官看看？”货郎抬头时，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皱纹里似乎藏着些什么，“都是些乡下收来的老物件，不贵。”
燕长风的目光落在他手腕上，那里有圈极淡的白痕，像是常年戴着手链留下的。而清风堡的护卫，手腕上都戴着刻有族徽的银链。
“那个铃铛，”燕长风抬了抬下巴，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怎么卖？”
货郎的手顿了下，随即又笑开，“客官有眼光，这可是好东西，当年……”
“当年清风堡的孩子们，人手一个。”燕长风打断他，归鸿剑的剑尖在棚子的木柱上轻轻点了下，木屑簌簌落下，“每个铃铛里，都刻着名字。”
货郎脸上的笑僵了，眼角的皱纹仿佛瞬间加深了好几道。他往后退了半步，手悄悄摸向货架下的什么东西。燕长风没动，只是看着他，像看着块将融未融的冰。
苏慕云突然拽了拽燕长风的衣角，少年的声音带着惊惶：“燕大哥，他……他腰上的玉佩！”
燕长风看去，货郎腰间的玉佩半露在布衫外，玉质温润，上面雕刻的纹路——正是清风堡的族徽，被岁月磨得光滑，却依旧清晰。
货郎的脸色彻底白了，他猛地掀开货架下的暗格，摸出把短刀就朝燕长风刺来。刀风带着股狠劲，却没什么章法，更像困兽的挣扎。
归鸿剑出鞘的轻响几乎被晨雾吞没，只听“叮”的一声脆响，货郎手里的短刀已断成两截。他愣在原地，看着燕长风剑尖上的寒光，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说。”燕长风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货郎心上，“谁派你来的？”
货郎张了张嘴，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脸色由白转青，身子一软，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燕长风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已经没气了。指尖触到货郎的后颈，有个极细的针孔，泛着黑。
苏慕云吓得往后缩了缩，“是……是毒？”
燕长风没说话，目光扫过货郎散落在地上的东西——几张揉皱的纸条，上面用炭笔写着些地名，青石镇、矮坡、残碑……最后一张上，画着个简单的标记，像只展开的翅膀。
他将纸条拢起来，塞进怀里，又看了眼货郎腰间的玉佩，突然想起父亲书房里的那幅画，画中清风堡的飞檐下，挂着串同样的铃铛，风吹过，画中人的笑靥仿佛就在眼前。
晨雾渐渐散了，阳光刺破云层，照在矮坡的方向，那半截残碑在光里泛着灰白的光。燕长风握紧归鸿剑，剑穗的红绸在风里轻轻扬起，像在指引着什么。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那些被大火掩埋的真相，那些躲在暗处的眼睛，还有他一直不敢回头看的过往，都随着这缕晨光，慢慢浮出水面了。
苏慕云怯生生地问：“燕大哥，我们……我们接下来去哪？”
燕长风望向清风堡的方向，那里如今只剩片荒芜的地基，被疯长的野草覆盖。他深吸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当年的烟火味。
“回去收拾东西。”他说，声音里带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我们去清风堡。”
有些债，该还了。
有些真相，该见光了。
风掠过镇口的老槐树，叶子发出“哗哗”的声响，像在应和。归鸿剑的剑鸣轻轻响起，清越，且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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