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宏清的精神被那棵无穷无尽的“知识之树”压垮了。
他不再去那个令他恐惧的学习室,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枯坐如石。窗外是悬浮车流无声划过的光带,室内是恒定的、令人舒适的二十四度。可在他心里,却是一片比崖山之海更冷、更暗的冰渊。
林薇来看过他几次,试图用各种方法开解他。她为他播放宋代的山水画全息影像,那些熟悉的层峦叠嶂和烟波浩渺却只能让他更加心痛;她为他点播《渔舟唱晚》的古曲,悠扬的乐声在他听来,却成了故国最后的悲鸣。
“朱先生,知识的积累需要时间,”她温言劝道,“没有人能一口气掌握一切。你的祖先从钻木取火到冶炼青铜,也花了几千年的时间。你不必如此苛责自己。”
朱宏清只是沉默。他知道,林薇不懂。她是个好人,但她不懂那种国破家亡的切肤之痛,不懂那种眼睁睁看着文明在眼前陨落,自己却无能为力的绝望。他不是在苛责自己,他是在憎恨自己的无能。他与这个世界之间那道长达八百年的鸿沟,不是靠努力就能填平的。那不是一条河,而是一整个宇宙。
在连续数日的自我囚禁后,一种源于斥候本能的焦躁让他再也无法安坐。他需要行走,需要观察,哪怕是漫无目的地游荡。于是,他开始走出大楼,像一个孤魂,飘荡在这座钢铁与玻璃构成的未来都市里。
他乘坐着名为“公共交通”的自动载具,穿梭于城市的各个角落。他看到的人们,脸上大都带着一种平静甚至略显漠然的表情。他们很少交谈,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个人终端投射出的虚拟光幕中。那种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感,比临安城里最森严的坊墙还要厚重。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下错了站点,来到了一处与城市主流风格迥然不同的区域。
这里的建筑不再是高耸入云的流线型大厦,而是保留着一种粗粝的、充满了岁月感的风格。砖石砌成的墙壁,金属焊接的招牌,甚至还能看到缠绕在墙外的、早已被淘汰的实体电缆。空气中没有了那种统一调配的清新气味,而是混杂着食物的香气、机油的味道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生活”的驳杂气息。
这里的人们也不同。他们穿着打扮各异,有些人的衣着风格,朱宏清在历史影像里见过,似乎是几百年前的式样。他们会三五成群地聚在街角,高声谈笑,会因为一点小事争执得面红耳赤。他们的表情生动而鲜活,不像外面那些“新人”一样,仿佛戴着一张看不见的面具。
这里是“复古区”。是那些厌倦了高度自动化和精神虚无的未来社会,试图从历史中寻找“真实感”的人们自发形成的聚居地。
朱宏清茫然地走在这片区域,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亲切感。这里的混乱、嘈杂和不完美,反而让他紧绷的神经得到了一丝久违的松弛。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他身旁传来。
“这位先生,我看你在这里徘徊很久了。是在寻找什么吗?”
朱宏清闻声转头,看到一个身着深灰色长衫的男人。他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清癯,留着一撮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山羊胡,鼻梁上架着一副古老的圆形金丝眼镜。他的气质,不像学者那般严谨,倒有几分像是宋代书院里那些纵论天下的名士。
朱宏清没有回答,只是警惕地看着对方。
那男人却毫不在意,微微一笑,笑容温和而富有感染力:“不必紧张。我叫高嵩。只是看先生的气度神态,与此间众人皆不相同,一时好奇,并无恶意。”
他说话的腔调也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古雅,用词和语法都尽量向古汉语靠拢,虽然在朱宏清听来有些不伦不类,但比起“基因锁”、“传感器”那些天书般的词汇,无疑要亲切得多。
“你……如何看出我不同?”朱宏清沙哑地开口。
“眼神,”高嵩推了推眼镜,目光锐利,“这里的人,模仿的只是古人的‘形’,穿着旧衣,说着半文不白的话。但他们的眼神,依旧是这个时代的,空洞而迷茫。而先生你的眼神里,有‘根’。那种沉淀了岁月,经历了风霜的‘根’。我冒昧猜测,先生定是一位真正的‘求道者’。”
朱宏-清心中一凛。此人观察之敏锐,远超常人。
高嵩见他神色微动,知道自己猜对了方向,脸上的笑意更浓。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若是不嫌弃,可愿到我的‘知行馆’一叙?这里有些东西,或许能解先生心中之惑。”
鬼使神差地,朱宏清跟了上去。或许是“知行”二字触动了他,这正是他那个时代儒生们追求的境界。
高嵩的“知行馆”隐藏在一条小巷深处,外面看起来平平无奇,推开一扇厚重的木门后,却是别有洞天。
一股混合着旧纸、墨香和木料的味道扑面而来,让朱宏-清的眼眶瞬间有些湿润。这里没有全息屏幕,没有自动化的设备。四壁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地塞满了纸质的书籍。房间中央,摆放着几张厚重的实木桌椅,桌上能看到毛笔、砚台和尚未干透的墨迹。
这……是他熟悉的世界!
“坐,”高嵩为他倒了一杯热茶,茶香袅袅,是他从未闻过的醇厚,“我知道你。朱宏清先生,来自公元1278年的南宋斥候。”
“哐当”一声,朱宏清手中的茶杯掉落在地,摔得粉碎。他猛地站起身,全身肌肉紧绷,眼神凌厉如刀,死死地盯着高嵩:“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崇拜者。一个追随者。”高嵩的表情非但没有得意,反而变得无比虔诚,他甚至对着朱宏清深深地鞠了一躬,“在下是‘复古主义’社群的领袖。我们,一直在等待着像您这样的人出现。”
朱宏清的脑子一片混乱。林薇告诉过他,他的身份是绝密,怎么会……
“林薇博士是个纯粹的学者,”高嵩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她只想研究你,将你当作一个珍贵的‘活化石’。但她不懂,您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站直身体,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整个房间的“古意”。
“我们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时代?一个被AI‘天神’们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时代。衣食住行,皆有智能系统代劳;喜怒哀乐,皆有虚拟娱乐可以满足。人,不再需要思考,不再需要技艺,甚至不再需要真正的交流。我们变得越来越像圈养的宠物,精神日益空虚,灵魂无处安放!”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激情和一种深沉的悲哀。
“于是,我们开始回望历史。我们发现,古人虽然物质匮?,但他们的精神世界却无比丰满!他们懂得用双手创造,懂得用血肉感知,懂得何为荣耀,何为气节!那才是‘人’应该有的样子!”
“而您,”他再次看向朱宏清,眼神狂热得像在看一尊降世的神明,“您就是从那个伟大的时代,穿越惊涛骇浪而来的‘先知’!您是活着的历史,是行走的道标!您身上承载着我们失落的一切!您不是来学习这个苍白未来的‘仙术’的,您是来‘教化’我们的!”
朱宏清被他这番话震得连连后退。他从未想过,自己这个亡国之人,在这个“仙界”般的未来,竟会被人当成“先知”来崇拜。这简直是天大的讽刺。
“我……我什么都做不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我连一把‘火铳’都造不出来,我……”
“那是因为你走错了路!”高嵩断然喝道,打断了他的话,“你为何要去学那些虚无缥缈、冷酷无情的‘科学’?那是未来人用来麻痹自己的毒药!它将一切都分解成冰冷的符号,唯独没有‘人’的位置!真正的力量,应该源于我们能够理解和掌握的‘智慧’!”
说着,他领着朱宏清穿过书房,来到一间更为宽阔的后院工坊。
工坊里,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不绝于耳。十几个人正围着几台古怪的机器忙碌着。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和火药的味道。
高嵩指着一台由无数齿轮、连杆和蒸汽管道构成的庞大机器,自豪地说:“您看,这是一台‘差分机’。纯粹的机械结构,不用一个芯片,却能进行复杂的运算。它的每一个齿轮的转动,我们都了如指掌。”
他又指向另一边,几个人正在用最原始的翻砂法铸造一个金属部件。
“他们在铸造一门‘后膛火炮’的炮管。材料是我们从废弃的建筑里回收的特种钢材,火药配方是从一本古老的军事手册里复原的。虽然威力远不及脉冲枪,但它的原理,它的构造,是我们可以理解,可以掌控的!它是有‘灵魂’的!”
朱宏清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他看到了炉火,看到了铁水,看到了飞溅的汗水和工匠们专注的神情。这一切,都和他记忆中大宋的军器监何其相似!
这是一种他能够理解的力量!
高嵩从一个木箱里,取出了一样东西,递到朱宏清面前。那是一支结构简单、造型粗犷的火铳,枪身是钢铁,枪托是木头,散发着冰冷的金属气息和淡淡的油漆味。
“这是我们根据两百年前的图纸复刻的‘转轮手枪’,”高嵩的声音里充满了诱惑,“用的是化学能激发的实体弹丸。它需要保养,会卡壳,有后坐力,但它……听话。它不会有什么基因锁,不会有什么授权协议。只要你有力气扣动扳机,它就是你手中最忠实的仆人。”
朱宏清颤抖着接过了那把枪。
很重。比他想象的要重得多。那种沉甸甸的、可以通过手臂直接感知到的重量,给了他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他抚摸着枪身上冰冷的纹路,感受着木质枪托的粗糙质感。
这才是他能掌握的东西!
“朱先生,”高嵩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如同恶魔的低语,“拯救大宋,靠的不是去学习那些你永远无法理解的‘天道’。而是要找到一条属于你自己的‘人道’!”
“他们有脉冲枪,但他们连一颗螺丝都造不出来,一切都交给了机器。而我们,虽然技术落后,但我们掌握着‘制造’本身!我们可以为您提供这些‘失落的技术’,我们可以帮您建立一支用我们都懂得的兵器武装起来的军队!”
“您不需要成为一个科学家,您只需要做回您自己——一个伟大的将军,一个来自黄金时代的‘先知’!而我们,将是您最虔诚的信徒和工匠。”
高嵩的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朱宏清心中那扇被绝望锁死的门。
一道全新的、似乎切实可行的道路,展现在他眼前。
他不必再去坠入那个知识的无底深渊,不必再去跟那些天书般的公式搏斗。他可以脚踏实地,从自己能够理解的刀剑枪炮开始。这个未来世界所抛弃的“垃圾”,对他来说,却是梦寐以求的神兵利器!
他紧紧地握住手中的转轮手枪,那冰冷而坚实的触感,仿佛一股力量从手臂直冲天灵盖。他熄灭已久的眼神中,重新燃起了一点火光。
那点火光,虽然微弱,却带着一丝危险的、孤注一掷的狂热。
他抬起头,看着高嵩,一字一句地说道:“好。我……跟你们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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