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裹挟着腥甜的气息,像一只无形的手,抚过林怀恩滚烫的脸颊。咸湿的空气钻入鼻腔,带着深海腐殖物与岩礁苔藓混合的微腥,又夹杂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那是血与潮水在暗处交融的气息。他背上陈阿吉的重量仿佛千钧,每一步都踩在湿滑黏腻的岩石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鞋底与青苔摩擦时还伴随着细微的嘶啦响动。指尖偶尔触到岩壁,冰冷滑腻如蛇皮,掌心却因用力而渗出热汗,在黑暗中蒸腾起微不可察的白气。
暗道已到尽头,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溶洞。穹顶高得看不见边际,唯有钟乳石尖端凝着水珠,滴入下方深不见底的幽潭,发出空灵的叮咚声,一声接一声,如同时间本身在低语。那声音回荡在石壁之间,竟似有旋律隐伏其中,撩拨人心深处最古老的悸动。
真正的出口,是侧壁上一道仅容一人匍匐的狭长裂隙,此刻正被上涨的潮水淹没一半。海水在其中涌动,发出沉闷的嘶吼,像是某种巨兽在喉间滚动怒意。浪头拍打岩缝的节奏忽快忽慢,仿佛呼吸,又似警告。这里就是阿兰娜提过的潮汐通道。
林怀恩没有犹豫,将陈阿吉调整了一下姿势,确保他的头能枕在自己肩上,不至于被水呛到。少年依旧昏迷着,呼吸平稳绵长,温热的吐息拂过颈侧皮肤,带来一丝短暂的暖意。但耳后那道繁复神秘的金色纹路,在洞内幽光下仍旧清晰可见,泛着金属般的冷芒,仿佛一枚滚烫的烙印,灼烧着夜色。
他深吸一口气,咸腥之气灌满肺腑,随即俯下身,钻进了冰冷刺骨的海水之中。刹那间,寒意如针般刺透衣衫,直抵骨髓;水流灌入口鼻,舌根泛起浓烈的苦涩。
通道内逼仄异常,粗糙的岩壁摩擦着他的脊背和胸膛,每一次潮涌都将他向前猛推,砂砾嵌进伤口,火辣辣地疼;退潮时又产生一股巨大的吸力,仿佛无数只手拽住脚踝,要将他拖回深渊。他咬紧牙关,双臂在前方奋力扒拉,指尖刮过嶙峋石棱,传来钝痛与湿滑并存的触感;双腿在后蹬踏,肌肉绷紧如弓弦。咸涩的海水不断灌入咽喉,但他不敢停下——身后是追兵的脚步回响,背上是希望的重量,他只能向前,一寸一寸,近乎蠕动。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感觉肺部的空气即将耗尽、视野边缘开始发黑时,前方终于透出一丝微弱的月光,银线般洒落水面,轻轻摇曳。
他用尽最后力气猛地向前一窜,头颅终于冲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喉咙撕裂般疼痛,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海水的咸腥与肺叶的灼热。
一道纤细但有力的手臂伸了过来,带着熟悉的草药香气与阳光晒过的布料味道,抓住了他的胳膊。
快上来!阿兰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急切,还有藏不住的颤抖。
林怀恩借力爬上一处隐蔽的礁石平台,粗糙的玄武岩磨蹭着手肘,留下几道红痕。他小心翼翼地将陈阿吉放下,少年的身体轻得令人心惊,仿佛只剩一副骨架裹着薄皮。
他浑身湿透,冷得发抖,牙齿微微打颤,可胸口却燃起一团火焰——不是体温,而是信念的灼烧。
阿兰娜递过一张用油布包裹的纸条,指尖微凉,神色凝重。
玛利亚的消息,刚刚送到。
林怀恩展开纸条,借着清冷的月光,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见:陆昭,每月朔望,必赴马六甲地宫,校准天球仪。期间需摘下面具三刻钟。这是他真识唯一的窗口。
三刻钟。
林怀恩的指尖微微颤抖,纸页边缘被汗水浸软了一角。
这是何其短暂,又何其珍贵的机会。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同样用油布包裹的小物件,层层打开,露出一枚温润的旧玉珏。玉质算不上顶好,却被摩挲得极为光滑,掌心贴上去,竟有微微暖意,仿佛它也记得主人的体温。月光下,玉珏上雕刻的八个小字清晰地映入眼帘:昭儿勿忘北斗南归。
这是他从养父李仁敏的遗物中找到的。当年太傅少监郑和托孤,这枚玉珏便是信物。陆昭,他的本名;昭儿,他的乳名。北斗南归,既是星象,也是一句暗语,指向他们这些被历史洪流冲散的南斗星官后裔,终将回归故土的夙愿。
他不能再等了。每一次等待,陆昭被侵蚀得就越深,唤醒的希望就越渺茫。
林怀恩凝视着手中的玉珏,一股决绝之意从心底升起。他要在这短暂的窗口期,用最激烈的方式,强行撞开那扇被尘封的记忆之门。
阿兰娜,他声音低沉而坚定,去召集岛上那七个会诵《步天歌》的孩子。我们要在下一个朔夜,就在今晚,布阵。
地点是火山口?阿兰娜皱眉问道。
对,去火山口。林怀恩的目光投向岛屿中心那座沉寂的火山,借地火,引天星。
子时,万籁俱寂。
火山口的环形平台上,七盏古朴的油灯按照南斗六星与中枢天府的方位摆放着。灯芯跳动着昏黄的火苗,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星砂燃烧时特有的清冽气息,混着贝壳粉末焦化后的淡淡海腥。
七个半大的孩子盘膝坐在灯前,神情肃穆,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呼吸缓慢而均匀,等待着指令。夜风吹动他们的衣角,发出细微的猎猎声。
林怀恩站在阵法中央,闭上双眼。他调动体内那股源自心月狐的星辰之力,将自己的意识从肉体中剥离,化作一道无形的星流。随着星契共鸣的深入,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被阵法抽取,每一寸肌肤都像是被细密的针尖刺穿,骨髓深处传来阵阵空虚的钝痛。意识仿佛被撕裂成两半,一半留在火山口维系阵法,另一半则沿着星光铺就的道路艰难前行。他的目标明确——顺着那冥冥之中的星契感应,沿着梦境的通道,再次潜入陆昭所在的密室。这一次,他不再是旁观者。
马六甲,地宫深处。
巨大的青铜天球仪缓缓转动,金属齿轮咬合时发出低沉的咔哒声,映照着墙壁上绘制的星图,光影流转如星河倒悬。
一个戴着青铜面具的少年正伏在书案前,一丝不苟地用鹅毛笔校对着羊皮纸上的数据。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墨迹未干便已凝成精密的符号。
他就是陆昭,或者说,是被净化后的K-7。
忽然,他握笔的手一滞,脑海深处传来一阵针扎般的剧痛,仿佛有无数细针在脑髓中穿刺。耳边骤然响起一段久违的童谣,旋律婉转,带着江南水乡的吴侬软语,温柔却锋利地割开记忆的冰层。
角儿尖尖,亢宿是根...
与此同时,他面前的书案上,空气微微扭曲,一枚旧玉珏的幻影凭空浮现,那上面的八个字如同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昭儿勿忘北斗南归......
一个低沉而古老的吟唱声随之响起,仿佛来自亘古,直接在他识海中回荡。那是《璇玑遗册》的开篇古调,是他幼时养父教他识字的第一课。
不!陆昭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手指剧烈颤抖,笔尖在羊皮纸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墨痕,无意识地写下了五个汉字——角宿平旦中。
异常反应!角落里侍立的守卫立刻警觉,高声示警。沉重的脚步声迅速传来,身穿教士长袍的克莱文出现在门口,他冰冷的目光扫过陆昭颤抖的身体和纸上的汉字,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又是南斗的余孽在作祟。启动净忆铜钟,彻底清除这些污染!
两名守卫拖出一座半人高的青铜巨钟,钟体呈暗沉的黑铁色,表面布满陨石撞击般的凹坑。他们举起木槌,对准了钟身。
几乎在同一刹那,远在千里之外的火山口,林怀恩猛然睁开双眼,鲜血顺着掌心滴落,砸在岩石上发出嗒的轻响。
他感觉到一股强大的阻力正在反噬他的意识,要将他彻底驱逐。他毫不犹豫,拔出腰间短刀,在左手掌心狠狠一划!
鲜血喷涌而出,他将手掌按在七灯阵的中央。
轰——
七道原本只有尺高的火光骤然暴涨,化作七道炽烈的火柱,冲天而起,仿佛七颗星辰坠落凡间,直刺云霄。火焰猎猎作响,热浪扑面,连远处的海雾都被蒸发出一圈透明的环。与此同时,整座岛屿开始微微震颤,栖息在火山岩缝中的海鸟惊惶飞起,在夜空中盘旋悲鸣。海面上无风起浪,潮水以异常的速度上涨,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的轰鸣。
七名孩童齐声高诵《步天歌》,稚嫩的童音汇聚成一股纯净的力量,通过阵法源源不断地涌向林怀恩。那声音清越如铃,穿透夜空,与地火共鸣,与星轨共振。
地宫中,刺耳的钟声即将响起。
陆昭在剧痛与迷茫的夹缝中,被那股骤然增强的星力洪流猛地一冲,所有被压制的记忆碎片瞬间翻涌。
在净忆铜钟的声波落下之前,他用尽全身力气,脱口喊出了一句深植于血脉的古老箴言:
南斗主生,北斗主死!
话音未落,他双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彻底昏厥。
火山口,林怀恩踉跄后退一步,脸色苍白如纸。意识回归的瞬间,他确认了两件事。第一,陆昭体内的星种并未完全泯灭,在最后关头与他的南斗星力产生了共鸣。第二,净忆铜钟并非无懈可击,它的力量在纯粹的南斗星象冲击下,出现了片刻的迟滞。
虽然未能一举功成,但这短暂的交锋让他看到了新的可能。
他立刻调整计划。
黄九娘,他对闻讯赶来的黄九娘下令,动用我们所有关系,联络散布在南洋各地的明遗医者,给我找到当年参与星契名录登记的那位老道士,无论死活,都要有消息。
接着,他转向阿兰娜,递给她一支信管。
想办法交给玛利亚。我需要地宫的详细建筑图,特别是净忆铜钟的存放位置和使用规律。他顿了顿,声音变得异常冷峻,还有,告诉她,如果身份暴露,立刻撤离,不必回头。
三日后黎明,一只羽翼染霜的信鸦跌落在火山口边缘的枯枝上,腿上的信管已被海水泡得发胀。林怀恩几乎是扑过去取下它。展开信纸的那一刻,他的手微微颤抖。
上面没有署名,只有一张潦草的路线图,以及一行墨迹斑驳的小字:
我不是为了你们留下的,是为了那些被烧掉的名字。
风掠过他的指尖,纸页轻颤。许久,他缓缓闭上眼,将信纸贴在胸口,像抱住一段焚尽的历史。
七日后,新月之夜。
林怀恩独自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海风吹拂着他的长发,发丝扫过脸颊,带着咸涩的凉意。他看着手中最后一枚会发出幽幽蓝光的贝壳——那是疍民传说中的归心贝,据说是南斗星官陨落时眼泪所化。按照古老仪轨,需在朔望之交由星官后裔以心头血滋养,方能唤醒其中沉睡的星力。数日前陈阿吉尚有意识时,在退潮后的滩涂上拾得的唯一发光样本。自那之后,少年便陷入昏睡,直到昨夜才微微睁眼,饮下一点清水,仍未言语。此刻,他正靠在一旁的岩石边,呼吸微弱却平稳,仿佛只是沉眠。
林怀恩将其轻轻投入脚下的潮沟。
刹那间,奇迹发生。
贝壳触水的瞬间,竟泛起一圈涟漪般的蓝光,如同回应某种古老的召唤。林怀恩瞳孔微缩——这一幕,与当年养父所绘《溟渊志》中的记载完全吻合:若得归心贝沉于潮信交汇处,南斗遗光自海底而起,映天应位。道书他曾以为是传说......如今却在眼前成真。
一道道蓝色的光脉从潮沟深处亮起,迅速向远海蔓延,在漆黑的海面上交织、勾勒,最终竟拼出了一副完整的南斗六司星图轮廓,与天上的暗星遥相呼应。就在星图成型的瞬间,四周的海水突然变得异常平静,连一直呼啸的海风也戛然而止。远处传来海豚悠长的鸣叫,声音中带着说不清的悲戚。
就在林怀恩为这奇景心神震动之时,一直安静地坐在一旁的陈阿吉忽然动了动,他虚弱地抬起手指,指向远方的海雾深处,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语:那边......有人在哭。
林怀恩心中一凛,立刻运足目力望去。
浓重的海雾中,一个模糊的人影缓缓浮现。那人影身穿一件破旧的玄色长袍,怀里抱着半卷焦黑的竹简,身形佝偻,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无声地呼唤某个名字。
林怀恩的心跳骤然停止。那姿态,那身形,竟与他记忆深处养父李仁敏的身影,一模一样!
他猛地站起身,想要呼喊......
忽然,空中裂开一道细小的缝隙,一道刺目的赤色波纹横扫而来,宛如无形之刃。
人影连同竹简瞬间粉碎,化作漫天飞灰,消散在海风里。
——是净忆铜钟的残响?还是教廷早已布下的结界感应到了星契波动?林怀恩不知。他只知道,对方不仅能抹除记忆,还能追猎灵魂的投影。
海上重归寂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唯有一句破碎的、带着绝望的残音,顺着风飘到了林怀恩的耳中:
......第七人,不可见天日......
林怀恩僵立在礁石上,浑身冰冷。
海面上由光脉组成的南斗星图,不知何时已悄然黯淡下去。原本平静的海面突然掀起巨浪,狂风呼啸着掠过礁石,仿佛天地都在为那个被禁忌的名字哀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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