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十三领命而去,他手下那群常年在桅杆上讨生活的精干水手如猿猴般攀上湿滑的索网。林怀恩从舱室取出一个密封铁箱,里面整齐排列着七面以鲸油浸渍过的黑幡——这是钦天监“观星舟”专用的“引星风旗”,据传可借银线符文感应天地星力流动。七面沉重的黑幡被一一展开,在阴沉天色下,像七道凝固的墨迹,被牢牢固定在主桅、前桅和船尾的特定方位。幡面上用银线绣着繁复的星宿符文,幡尾缀着磨光的鲸骨,既是配重,也是引风的灵媒。随着最后一面幡旗绷紧,整艘海鸢号仿佛被无形之力笼罩,连浪花拍打船壳的声音都变得滞涩低沉。
风索在微颤中发出金属般的轻响,像是某种古老乐器的试音;海风掠过幡面时竟不鼓动,反而卷起细微的嗡鸣,如同低语。指尖触碰到缆绳,能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震颤,仿佛整艘船正与某种深海脉动同步呼吸。更奇异的是,望向远处的龙眠岛,其轮廓竟似在水中微微荡漾,如同隔着一层流动的琉璃;声音的传播也变得诡异——近处的低语清晰可闻,而十步外的喊话却模糊失真,仿佛被空间本身吞噬或延迟。时间在凝滞的空气中一分一秒地流逝,船员们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这片海域太过诡异,连经验最丰富的老水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当夜幕彻底吞噬最后一丝天光,大熊座的星辰如约升至中天,在云层的缝隙间洒下清冷的光辉。就在此时,异变陡生!七面黑幡的幡尾,在毫无征兆的静风环境中,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动,缓缓地、坚定地、整齐划一地指向了同一个方向——东南偏南十五度。
“七度……”吴老三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干涩,“海图上标明的磁偏角只有八度,这里……这里整整偏了七度!”这七度的偏差,在茫茫大海上足以让任何船只迷航,最终耗尽补给,沦为幽灵船。
林怀恩神色不动,仿佛一切尽在预料。他转过身,从随身的楠木匣中取出一根温润的玉管——正是观星秘宝“星砂玉管”。这玉管通体洁白,内里装着流光溢彩的细沙。他将一个古朴的铜盘置于甲板中央,拔开塞子,手腕一倾,那些仿佛蕴含着整片星河的砂砾便倾泻而出。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这“星砂玉管”中的砂砾本非尘世之物,乃采自陨星残核,天生与星辰共鸣。星砂并非被动流淌,而是仿佛拥有生命般,在铜盘上自行流转、汇聚、碰撞,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星语。它们迅速形成一个不甚规整的环状,其边缘微微震颤,散发出极淡的蓝紫色辉光,触手冰凉,似有微弱电流窜过指尖。更令人惊异的是,这个星砂环在一侧出现了一个清晰的缺口,缺口处的星砂异常活跃,不断跳跃,闪烁着更加明亮的银白色光芒,如同指向标。而那缺口的指向,不偏不倚,正对着远处那座若隐若现的龙眠岛核心。林怀恩注意到,越是靠近星砂环缺口的方向,玉管本身也愈发温润,甚至传递出一种轻微的搏动感,仿佛与远方某物产生了共鸣。
林怀恩俯下身,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铜盘边缘,感受着那股源自星砂的微弱悸动,如同触摸到大地深处缓慢跳动的心脏。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要被海风吹散,却清晰地传入了身边几个核心船员的耳中:“这不是幻象,是空间褶皱。星力在此地发生了扭曲,折射了光路,也扰乱了风向。我们看到的,摸到的,感受到的,都是被这股力量‘修改’过的现实。”
他直起身,目光扫过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与果决:“传我命令,王五留守海鸢号,带一半人在此地待命,保持风旗阵不变,随时准备接应。陈十三、吴老三,点上二十个最精锐的弟兄,备好短弩和求生器具,随我乘小艇突进。”
命令下达,无人质疑。一艘坚固的突击小艇被迅速放下水面,林怀恩一马当先,带着挑选出的精锐,如一支离弦之箭,划破被星光扭曲的海面,向着那片被空间褶皱隐藏的真实驶去。
小艇划开浓雾,海面泛着幽蓝的微光,如同流淌的液态星空。越靠近岛屿,空气越冷,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细碎冰晶,肺腑隐隐作痛。罗盘指针疯狂旋转,最终静止不动。阿兰娜忽然按住胸口的星徽,低声道:“我们正在穿过一道‘缝’……它正在吞没我们的影子。”话音未落,整艘船剧烈一震——已触岸。
小艇靠岸的瞬间,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便侵袭而来。脚下的沙滩并非寻常沙粒,而是细碎灰白的粉末,踩上去无声无息,如同踏在陈年骨灰之上。岛上的景象诡异至极,无论是参天的古树,还是及膝的蒿草,尽皆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灰白色,仿佛一幅巨大的水墨画,却抽离了所有色彩。风掠过枯枝,发出类似瓷片摩擦的尖锐声响;伸手触碰叶片,那叶片竟应声化作齑粉,触感冰冷坚硬,没有丝毫生命的柔软。小满自踏上岛屿,就显得异常安静,她的小手紧紧抓着林怀恩的手指,指尖冰凉。她不时会微微偏头,仿佛在倾听什么无声的声音,眉头偶尔会轻轻蹙起,流露出一丝困惑或不适。林怀恩能感觉到她手心的微湿和轻微的颤抖,这不全是恐惧,更像是一种对环境中异常能量的敏感反应。
一行人不敢大意,结成防御阵型,踩着厚厚的灰白落叶,穿行在一片残破的宫殿废墟之间。这些断壁残垣风格古朴,石柱与断壁上不见苔藓,只覆着一层均匀的灰白粉尘,踩上去留下清晰足迹,却又迅速被无形之力抚平,仿佛大地在悄然抹去他们的存在。
忽然,寂静被打破。
“当……当……当……”
三声悠远而沉闷的钟声毫无预兆地响起,穿透死寂的空气,仿佛直接敲击在每个人的心脏上。众人猛然一惊,齐齐拔刀,背靠背围成一圈。心跳如鼓,却不见声源。余音在断壁间反复震荡,忽左忽右,地面传来轻微震动,靴底能感知到那种来自地底深处的共振。就在钟声响起刹那,小满猛地捂住了耳朵,小脸瞬间变得苍白,她低声对林怀恩说:“先生,声音……声音是从地底下钻上来的,有好多人……在下面一起喊……”这并非单纯的听觉,而是对能量波动的直接感知。
“哪来的钟?”有人颤声问。
四周死寂,唯有耳膜嗡鸣不止。
直到吴老三脚下一滑,踩碎一块松动石板,才发现下面压着一行刻字。众人围拢过去,只见那块巨大的青石板上,赫然镌刻着一行篆字:“癸未年七月祭天仪”。
“癸未年……”林怀恩瞳孔骤然收缩,这个年份他刻骨铭心,正是他追查的钦天监旧臣李仁敏被害的那一年!原来他们失踪前,曾在这里举行过一场祭天仪式。
他蹲下身,用手指仔细摩挲着石板上刻痕的边缘。在深邃的纹路之中,他捻起一撮微不可察的粉末,凑到鼻尖轻嗅,一股极淡的、类似金属燃烧后混合着檀香的气味传来。他的心头猛地一跳——这是星髓粉末,一种极为珍稀、用于引导星力的祭祀材料。如此大量的残留,说明此地曾举行过一场规模浩大、远超常规的星祭仪式。
林怀恩立刻从怀中取出一张用油纸包裹的拓本,这正是他脊背上那幅复杂刺青的完整图案。他小心翼翼地展开拓本,快步走到一座倾颓的大殿前。殿前立着一块残破的石碑,碑上刻画的正是与他背上图案极为相似的星图。他屏住呼吸,将拓本与碑上的星图仔细比对。
大部分星宿的位置都严丝合缝,唯独一个地方……他的手指最终停在了星图的一个空白位置,那个位置,在拓本上对应的星宿正是“虚日鼠”。而这个缺失的位置,与小满在梦中所见的那个星辰陨落之处,竟然完全吻合!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终于交汇。
就在众人为这惊人的发现而震撼之际,一个沙哑的声音突兀地从废墟的阴影中传来:“莫动那口钟!那是锁链的铃铛,摇响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所有人悚然一惊,短弩齐刷刷地指向声音来源。只见一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老渔夫,从一堵断墙后缓缓走出。他身形佝偻,皮肤黝黑干裂,操着一口混杂了闽南土语与古马来语的怪异腔调。此人正是李嗣源,郑和船队观星官的后裔。
他浑浊的双眼扫过众人,充满了警惕与戒备。起初,无论林怀恩如何盘问,他都三缄其口,只是反复念叨着“外乡人,快离开”。
僵持之下,林怀恩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决定。他从贴身的行囊中,郑重地取出一本线装古籍,书页泛黄,封面上是四个古朴的篆字——《璇玑遗册》。他没有多言,只是当着老人的面,将书翻到了记载着“南斗六司”星位奥秘的那一页。
李嗣源起初冷笑:“伪造批注的人多了。”林怀恩指着一处笔迹:“您看这‘斗’字末笔上挑的角度,还有此处墨色渐淡,是他晚年右手颤抖所致——令尊生前可有此习惯?”老人身体一震,又见书中暗藏一组星位密码图样,正是其父独创的记法。刹那间,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垮了下去,浑浊的老眼中泪水奔涌而出。
“这本书……这本书……我阿爸临死前,还在念叨着它,他亲手画了剩下的一半,说一定要有人来把它补全……”他泣不成声,仿佛压抑了数十年的秘密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说,七个人……七位大人被关在了‘星晷牢’里。他们不是死了,是活着被锁住了。每天,只有当南斗星升起的一个时辰,他们才能活过来,其余的时间,魂魄都在虚空中游荡,承受无尽的煎熬。”
原来,当年那七位携带“活册”南逃的钦天监旧臣,最终还是被西洋秘会联合清廷的追兵截获。敌人动用了一种极其歹毒的“逆天封印术”,将他们的意识强行剥离,禁锢在这龙眠岛的地脉节点之中,将七位星学大师变成了维系星枢运转、稳定这片空间褶皱的活人柱!
“要如何才能打开星晷牢?”林怀恩追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
李嗣源摇了摇头,脸上满是绝望:“非血不可,非心不愿。必须集齐七宿的力量,重新唤醒地脉共鸣,而且……而且还需要一个‘初唤者’来引领他们的魂魄归位。”他的目光越过林怀恩,落在了他身后那个一直安静地拉着他衣角的小女孩——小满身上。“这孩子的眼睛……那眼神,和当年主持祭天的圣女,一模一样。她能‘听’到常人听不到的声音,‘看’到常人看不到的轨迹,她的感知……是钥匙。”小满似乎听懂了老渔夫的话,她抬起头,眼中没有恐惧,反而有一种超越年龄的了然,她轻轻点了点头,仿佛确认了自己与生俱来的使命。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跟在队伍侧后方的阿兰娜,忽然有了反应。当李嗣源提到“主持祭天的圣女”时,她身体猛然一震,手指不自觉抚上颈间的银质星徽。她望着小满的眼神忽然变得复杂,仿佛穿越时空看到了另一个身影。
她走到众人面前,在李嗣源面前缓缓跪下,从颈间取下那枚皮绳穿着的六芒星徽章。徽章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清冷光泽,背面用拉丁文镌刻着一行铭文:“光自星辰,生命源于血液。”
阿兰娜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林怀恩:“我,是‘圣玛尔塔团’的末代继承者。我的组织,曾受教皇密令,负责保护东方逃亡的星学火种。玛利亚的母亲,就是我的上一任联络人。我们的任务,不是摧毁‘星种’,而是确保它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得以存续。”
当夜,冷风呼啸,一行人聚集在破败的大殿中,点燃了篝火。跳动的火焰将每个人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林怀恩将所有的线索在脑中串联起来,提出了一个大胆得近乎疯狂的设想。
“明日子时,是南斗星力最盛之时,也是岛上地脉与星辰感应最强的时刻。”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我们借这个时机,让小满站上中央的祭坛,我用星砂玉管引导星力注入地脉,模拟‘七星共鸣’。如果成功,或许能让星晷牢的封印出现一丝松动,让那七位前辈的意识短暂苏醒。”
阿兰娜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星徽递了过去:“用上它。这枚徽章的核心材质是陨铁星核,可以传导和增幅高阶星力,能成为最好的共鸣媒介。”
计划迅速部署完毕,每个人都领到了自己的任务,大殿内的气氛变得凝重而肃杀。
然而,就在一切准备就绪,众人准备各自休息以养精蓄锐之际,篝火噼啪作响,众人低声商议明日行动细节。小满蜷缩在角落,目光失焦地盯着跳动的火焰。她的小手紧紧攥着林怀恩的衣角,指甲几乎掐进布料。忽然,她肩膀轻轻一抖,像是被人唤了一声。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仿佛正承受着某种无形的压力。
林怀恩察觉异样,低头看她。她嘴唇翕动,许久才挤出一句话:
“叔叔……刚才钟响的时候……钟里面的人跟我说话了……”
她抬起眼,瞳孔深处似有星光流转:“他说……还有一个孩子没有醒来。”
林怀恩准备起身的动作猛然僵住,一股寒意从脊背瞬间窜上头顶。他缓缓低下头,看着小满纯真的眼睛,心中的惊骇无以复加——还有一个孩子?
难道除了小满,世上尚存另一位“星种”?而这个孩子,此刻又在哪里?是在敌人的手中,还是沉睡在某个未知的角落,等待着被唤醒?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让他原本清晰的计划瞬间充满了未知与变数。他知道,明夜子时的行动,恐怕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和危险得多。
那口看不见的钟,不仅是囚笼的警铃,或许还是另一个更大谜团的开端。
他沉默地站起身,望向殿外深不见底的黑暗,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子时之前,七星引星阵必须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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