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裹挟着咸腥的水汽,穿过船舱狭窄的舷窗,吹在林怀恩的脸上,带着一种刺骨的凉意。那湿冷的气息贴着皮肤爬行,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进毛孔,耳边是海浪永不停歇的拍击声——哗、哗、哗——如同命运沉重的脚步,逼近这艘漂泊于南溟的孤舟。
然而,这股凉意远不及他心底掀起的惊涛骇浪。接连三夜,他都被同一个梦境纠缠:无数星辰坠入深不见底的漩涡,化作冰冷的金属经纬线,编织成一张笼罩天穹的巨网,同时一个模糊而焦急的声音在他意识深处反复低语:“井底之门……不可开……”每次惊醒,他都发现自己的右手在无意识地微微抽搐,指尖仿佛还残留着触摸冰冷星轨的颤栗。
小满那句无意识的梦呓,像一柄无形的重锤,敲碎了他对《璇玑遗册》乃至整个星枢传承的全部认知。
“归墟之下,还有门。”
这句话,如同一道来自太古的谶语,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每一个音节都震得颅骨嗡鸣作响。更让他心悸的是,小满在说出这句话时,细小的手指正无意识地、痉挛般地抠抓着床单,仿佛在抗拒着什么。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抚摸小满的额头,指尖却在半空中微微颤抖,停住了。掌心渗出冷汗,又被海风吹得黏腻冰凉。
他所继承的,所守护的,难道只是一个更为庞大秘密的入口?
他穷尽半生钻研的星学,只是那扇门前的一块门槛?
黄九娘一直静静地站在他身后,此刻才缓缓走上前来,她的脚步极轻,踩在潮湿的甲板上几乎无声,只有衣角拂过木栏时发出细微的窸窣。她的目光同样落在小满沉睡的脸上,眼神复杂难明,既有惊异,也有一丝了然。
“血星咒,”她轻声说道,声音几乎被海浪声吞没,“马来巫族认为,血脉是最古老的记事之书。寻常的咒,是束缚。而小满母亲下的咒,更像是钥匙,用自己的命魂为引,去打开孩子血脉深处那本无人能读的古书。”
林怀恩缓缓收回手,攥紧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掌心传来指甲嵌入皮肉的钝痛。
他明白了黄九娘的意思。
小满不是在“回忆”,也不是在“学习”,他是在“阅读”自己血脉中镌刻的文字。
那些关于二十八宿、关于归墟铜链的知识,并非林怀恩的教导唤醒了他,而是克莱文那些粗暴的仪器和自己情急之下的梦通之术,像两块打火石,意外地点燃了这本沉睡古书的第一页。
“他看见的,是《璇玑遗册》都未曾记载的图景。”林怀恩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扭头看向黄九娘,眼中是前所未有的迷茫与锐利,“九娘,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可曾听说过,归墟之下,另有乾坤?”
黄九娘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神情变得凝重起来:“我未曾听过。但我曾在家师的一本手札中见过一句批注,说南溟天网并非终点,它更像是一张渔网,罩在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之上。我们这些观星者,都只是在网上捞鱼的渔夫,却从未有人想过,井里究竟有什么。”
古井……林怀恩心头一凛,仿佛有寒流自脊椎窜上后脑。
这个比喻,与小满的梦话不谋而合。
门,不正是在井底吗?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空气里混杂着海水的腥咸、木舱板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那是小满枕边残留的安神香。
澳门的惊险逃亡耗尽了所有人的心力,苏鸣谦的商船“海鸢号”正以最快的速度驶向香山县,船员们轮班掌舵,片刻不敢松懈。
克莱文的势力远不止那座学院,谁也无法保证在广阔无垠的海面上,没有他的眼线和追兵。
此刻,不是深究远古秘辛的时候,活下去,才是首要。
他俯下身,替小满掖了掖薄毯。布料摩擦过指尖,粗糙而微潮,孩子的呼吸平稳而悠长,鼻息温热地拂过他手腕内侧的皮肤,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语只是寻常呓语。
林怀恩的目光落在那本被他放在小满手边的《璇玑遗册》真本上。羊皮封面泛着幽光,指尖抚过烫金文字时,竟觉一丝微弱的静电般颤栗。
曾经,他视此书为唯一的火种,如今看来,真正的火种,是这个孩子本身。
这本遗册,或许只是火种的使用说明,甚至,可能只是一份残缺不全的说明。
他的指腹轻轻划过小满的眉心,一丝微弱却纯粹的星气顺着他的指尖传来,温润如玉,却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生命律动,仿佛触摸到了星辰跳动的脉搏。
这种感觉,让他久久不能言语。良久,他才缓缓收回手,望向窗外翻涌的墨色大海——仿佛那片未知的深海,正映照着他心中翻腾的谜团。
就在这时,一股寒意自脊背升起——不是来自海风,而是某种直觉的警兆。
船身忽然一阵轻微的颠簸,是海浪变大了。远处天际已染上灰紫色,云层低垂,压得人心发闷,风声渐起,卷着咸涩的水雾扑上脸颊。
林怀恩站起身,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木板在他脚下咯吱作响,每一步都像踩在绷紧的弦上。
苏鸣谦正站在船头,神色严峻地眺望着远方。海风吹乱了他的发,衣襟猎猎作响。
看到林怀恩出来,他递过来一个水囊。皮革冰凉,表面凝着细密水珠。
“风浪要起了。”苏鸣谦沉声道,“我们必须在天黑前找个地方避风,否则这艘船经不住折腾。而且,我们的淡水和药材也快见底了。”
林怀恩接过水囊,喝了一口,冰凉的清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短暂的清明。他知道苏鸣谦说的是实情。这次澳门之行,几乎是九死一生,能逃出来已是万幸,船上的补给根本没来得及准备周全。
“最近的避风港在哪里?”林怀恩问。
苏鸣谦指着远处海天交接处一片模糊的墨色阴影:“那里,是暗礁湾。一处三不管的地界,鱼龙混杂,但胜在隐蔽,港口深,能避过这场风暴。只是……”他顿了顿,面露难色,“那里是出了名的凶险之地,水下暗礁密布如犬牙交错,航道复杂堪比迷宫,且盘踞着数股亡命之徒。我们这点人手和火力,进去容易,出来难。”他的语气沉重,显然极不情愿做此选择。
林怀恩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心中权衡。越是混乱的地方,越容易隐藏行踪,但风险也极大。他正要说话,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船尾的浪花,似乎有些不对劲。
海鸢号航行时,船尾会拖出一条长长的白色水线,但此刻,那水线之中,竟隐隐泛着一种极淡的、如同星辰碎屑般的幽蓝光点,在暮色中微微闪烁,宛如一条活的星河。
他瞳孔骤缩,立刻想到了黄九娘在澳门地下井道撒下的“星髓粉”。那些蕴含特定星辉频率的粉末,能与人体的星种之力产生‘共振回响’。
难道……
他快步走到船尾,俯身望去。咸湿的海风灌进领口,颈后汗毛倒竖。
没错,那些幽蓝光点正随着船的航行轨迹,如同无法洗去的标记,在深色的海水中留下一道绵延不绝的痕迹。
他们,被追踪了。
不是通过眼睛,而是通过星气共振的独特频率。
克莱文的人,必定持有能感应这种特定星辉频率的仪器,正循着这道共振产生的星痕,不紧不慢地缀在他们身后!
这个发现让林怀恩背心瞬间渗出冷汗,又被海风迅速冷却,贴在背上令人战栗。
“怎么了?”黄九娘不知何时也来到了他身后,声音低如耳语,却带着刀锋般的警觉。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海面,脸色瞬间也变了。
“是星髓粉。”林怀恩声音压得极低,“我们在澳门下水道里沾染了太多,它们与海水中的特殊矿物质结合,并与我们体内的星气持续共振发光,成了‘指引信标’。”
“本以为入水即散,”黄九娘银牙紧咬,“没想到南溟海水星力充沛,反而强化了这种共振效应,让星辉显形不灭——只要小满或你体内星种之力未平复,这信标就不会消失!”
林怀恩心头一震——原来如此。他们不是被技术追踪,而是被自身的“力量之光”暴露了行迹。
绝不能再这样航行下去。
他凝视着那道幽蓝轨迹,寒意彻骨。他知道不能再拖。
“必须切断这条线。”他对黄九娘和苏鸣谦低语,声音斩钉截铁,“通知下去,全速驶向暗礁湾,越快越好。”
“什么?进暗礁湾?!”苏鸣谦几乎跳起来,脸色发白,“怀恩,你疯了!那是狼窝虎穴!我们这点人……”
“正因为是狼窝虎穴,才能搅浑水!”林怀恩打断他,目光如炬,“身后的追兵倚仗的是仪器,暗礁湾复杂的地磁和水文环境就是最好的掩护,能极大干扰他们的追踪!留在这开阔海面,我们才是真正的瓮中之鳖!”
“可是小满的身体……”黄九娘也面露忧色,“湾内瘴气弥漫,煞气沉重,于他病情绝无好处。我的药草也快用尽了。”
“我知道。”林怀恩看向舱门,眼中闪过痛楚,“但留在外面,克莱文的人追上来,我们连给他治病的机会都没有!进湾,我们还能争取时间,寻找一线生机!这是唯一的生路,再凶险也得闯!”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奔向舱门。木梯在他脚下发出急促的咯吱声,每一步都像踩在心跳之上。
——他忽然想起什么,脚步猛地一顿:小满刚才额头微烫……难道……
掀开帘子冲进舱内,只见孩子脸色潮红,呼吸灼热,唇缝间溢出短促的喘息。林怀恩扑上前去,手指触及额头,滚烫如炭。他颤抖着解开小满的衣襟,只见孩子胸口处,皮肤之下,仿佛有一片极淡的星云图案正在缓缓流转,散发着微弱的光和热。那光芒的频率,竟与船尾星痕的闪烁隐隐同步!
是那场强制唤醒的后遗症——克莱文的仪器撕裂了封印,而他的梦通之术则点燃了引信。小满的身体,还无法完全承载血脉中苏醒的庞大力量。星气在他体内乱窜,灼烧着他的经脉,也加剧了与星髓粉的共振。
林怀恩的心瞬间揪紧了。
内有近忧,外有强敌。
他望着那片名为暗礁湾的墨色阴影,拳头紧握。那里危险重重,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可眼下,身后有追兵,怀中有病童,茫茫大海,何处可藏?
“只能赌一把了。”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决绝,“进暗礁湾。但我们得先想办法断尾。”
黄九娘沉默片刻,点头:“我有法子遮蔽星痕,但需取小满指尖血为引,混合我特制的‘敛息粉’,以血祭星,暂时封锁星气回响,强行降低共振频率……但这会耗损他的元气,代价不小。”
林怀恩看着熟睡中仍因高热而蹙眉的孩子,眼中闪过剧烈挣扎的痛楚,最终咬牙:“只要能护他周全,任何代价,我来担。之后我再想办法为他补回元气。”
他抬头,目光穿过舷窗,望向那片名为暗礁湾的阴影,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那里虽然危险,但复杂的地形和混乱的势力,或许正是他们摆脱追踪,并为小满寻得一线生机的唯一机会。
他必须去,而且必须在那片混乱的水域中,彻底抹掉身后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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