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裹挟着硫磺与咸腥的气味，吹得海鸢号的帆布猎猎作响，那声音粗糙而急促，像是无数只手在撕扯着布匹。
林怀恩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粗糙的刀柄烙印着阿克敦掌心的温度，那温度此刻却冰冷如铁，紧贴着他汗湿的掌心，带来一种沉重而黏腻的触感。
他身后的陈十三已经无声地打出手势，指节弯曲的细微声响在紧张的氛围中几乎不可闻。甲板下的残兵们如蛰伏的蝎子，在各自的炮位与弩机后屏住了呼吸，只待一声令下，便将死亡的铁雨泼向那艘不速之客。空气中弥漫着硝石和机油的味道，混合着船员们压抑的汗味，沉重得令人窒息。
海狮号，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南洋水域最精锐的二级风帆战舰之一，三桅全帆，侧舷至少有二十门加农炮口，像一头沉默而狰狞的海兽，缓缓逼近。阳光照射在它的铜制船首像和擦亮的炮管上，反射出刺目的冷光。
而让林怀恩心头涌起滔天杀意的，是舰首那个熟悉的身影。
范·德·米尔，那个曾与他共探归墟，分享过星图秘密，最后却用背叛为他换来一场九死一生追杀的荷兰人。
他手中的青铜罗盘在晨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林怀恩曾经的信任。
朋友？
敌人？
林怀恩的脑海中只剩下后者。
南溟天网初成，地磁的扰动虽然微弱，却足以让依赖精密仪器的西洋舰队在特定海域变成睁眼瞎。这本是他最大的底牌，一张足以改变战局的王牌。
可范·德·米尔的出现，让这张牌的效力蒙上了一层阴影。他知道多少？荷兰人破解了多少星术的奥秘？这艘战舰的到来，是试探，还是决战的序曲？
“公子，”陈十三的声音压得极低，像一块磨砺过的礁石，摩擦着每个人的耳膜，“已进入我方浮礁阵外沿，是否引爆第一组震海雷，阻其航道？”他的眼神里是军人特有的决绝，对于敌人，最好的策略就是在其造成威胁前就将其扼杀。
林怀恩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越过范·德·米尔，死死盯着海狮号的航线和速度。不对劲。太慢了，也太……犹豫了。一艘满载杀意的战舰，不会用这种近乎巡游的速度接近一座已知的敌方巢穴。它像一头被无形锁链束缚的猛兽，虽然亮出了獠牙，却迟迟没有发起扑击。
就在这时，海狮号的动作彻底打乱了陈十三的战斗部署。它在距离赤焰屿约三里处的海面，主帆缆绳突然“嘣”地一声崩断——并非自然断裂，而是被人利落砍断！巨大的白帆如垂死巨鸟般轰然塌落，砸在甲板上扬起一片白色尘雾。紧接着，前桅与后桅的帆索也陆续松脱，整艘巨舰像是被抽去了筋骨，在海流中笨重地打横，最终抛下双锚，静止了下来。这个过程伴随着木材断裂的刺耳声响和船上隐约传来的呵斥声，显得混乱而突兀。
这个距离，恰好在岸防炮火的极限射程之外，却也让自身的侧舷炮火无法发挥最大威力。这是一种怪异而艰难的对峙姿态。
“缓兵之计？”苏鸣谦眉头紧锁，快步走到林怀恩身边，丝绸衣袖摩擦发出细微声响，“他们是在等后续舰队，还是在测绘我们的火力布置？”作为商人，他习惯于从利益与阴谋的角度揣度对手的每一步。
众人尚未回应，黄九娘却忽然轻叹一声，指尖微颤，声音低得几乎随风消散：“不对……那艘船上的‘气’是乱的。”她凝望着远方舰影，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眸子深处泛起涟漪：“杀气、惧意、还有一丝……决绝。像一柄出鞘后不知该刺向何方，却又不得不刺出的剑。”
她的话音未落，海狮号的甲板上忽然升起一束惨白色的信号焰火，在清晨的天空中炸开，既不属于荷兰海军的任何一种通用指令，也不是国际通行的求救信号。那焰火撕裂空气的尖啸声格外刺耳。
那焰火的轨迹，像一颗孤独的流星，短暂地照亮了范·德·米尔的脸。林怀恩的瞳孔猛地一缩。这个信号，他认得。那是他和范·德·米尔在归墟深处，为了在无法言语的险境中沟通，临时约定的一种私人暗号。它的意思是——“我有至关重要的情报，但已被监视，无法明言”。
这个发现如同一道惊雷，在他心中炸开。背叛者，为何要用昔日的密语传递警告？他下意识地按住怀中那本残破的《归墟手记》，羊皮封面的粗糙触感让他稍稍定神。那暗语的细节，只存在于这本手记和两人的记忆中。
不等他想明白其中关窍，海狮号的侧舷吊臂缓缓启动，齿轮转动发出沉闷的嘎吱声。一艘狭长的小艇被放落海面，溅起一片水花。水手们退开数步，目光复杂地注视着。然后，那个熟悉的身影独自走来，没有佩剑，未着铠甲，只披一件旧式航海斗篷。他踏上小艇，拿起双桨，背对着自己的战舰，用力划向风暴中心。
这一幕，让海鸢号上所有人都陷入了死寂。陈十三准备下令射杀的手势僵在半空，苏鸣谦惊愕地张大了嘴，连黄九娘的眼中都闪过一丝诧异。单枪匹马，闯入敌营，这已不是傲慢或试探，而是赤裸裸的赌命。
林怀恩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几乎能听到咚咚的回响。他忽然明白了黄九娘口中那“决绝”的含义。范·德·米尔不是作为荷兰军官来的，他甚至可能是违背了军令，劫持了这艘战舰而来。他要传递的信息，必然重要到让他不惜赌上一切。
“十三，”林怀恩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缓缓放下紧握锈刀的手，刀柄离手时几乎带下一层皮，“传令下去，解除戒备。但浮礁阵待命，所有炮口依旧锁定海狮号。若有异动，不必请示，立刻开火。”
“公子，这太冒险了！”陈十三急道，古铜色的脸庞因焦虑而绷紧，“这分明是陷阱！”
“我知道。”林怀恩的目光穿过三里海域，与那个奋力划桨的身影遥遥相对。海浪拍打礁石的轰鸣声中，桨橹划水的节奏清晰可辨。“但有些陷阱，我们必须踩进去。因为陷阱旁边，或许就藏着唯一的生路。”
他转身，面向众人，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凝重：“鸣谦，备一间密室，除了我们四人，不许任何人靠近。九娘，劳你观测天星，看看是否有第三方势力在附近潜伏。十三，你随我一起去岸边。记住，无论接下来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在我下令之前，谁也不准动手。”
他深吸一口气，那股混杂着硫磺与咸腥的风，此刻闻起来却像是决战前夕的火药味。他知道，范·德·米尔带来的，绝不仅仅是一个警告。那将是一场风暴的预言，一场将南洋所有势力——郑氏遗部、荷兰人、英国人，甚至更多潜藏的力量，都卷入其中的巨大风暴。
海狮号静静地停泊在远处，像一尊沉默的钢铁神像，监视着这场诡异的会面。而那艘孤零零的小艇，在蔚蓝的海面上划出一道笔直的白浪，越来越近。
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仿佛一声声沉重的叩门，敲响在赤焰屿所有人的心上。
潮声渐响，小艇离岸不过百步。范·德·米尔抬起头，望向礁石上的那个身影。十年未见，两人都已不再是当年归墟中的少年。
林怀恩握了握腰间的锈刀，刀刃未出鞘，心已入战场。
飞卢小说网 b.faloo.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优质火爆的连载小说尽在飞卢小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