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嬷嬷退下后，房间里那股廉价头油的甜腻味儿似乎还被鼻子抓着尾巴，混着满地泼洒的浓重药味，搅和成一种让人脑仁儿发闷的怪异空气。
萧钰——凌苏把这名字在齿间默念，像含着一块需要慢慢品味的硬糖——重新瘫回软枕堆里，阖着眼，脸色白得跟刚刷的墙皮似的，每一口呼吸都又轻又浅，带着病人特有的、惹人心烦的咝咝声。完美诠释着“苟延残喘”。
但他脑子里那台高速处理器可没歇着。
墨刃。影卫。先帝遗命。观察力细致到变态。对王嬷嬷家那点鸡毛蒜皮门儿清。
这配置，扔原主这儿吃灰？暴殄天物都不足以形容，简直是拿传世名刀当烧火棍使。原主这王爷当得，可真够…心大的。或者说，无能得恰到好处？
他需要更多信息。关于这个王府，关于身边的人，关于谁想让他死，以及…这位沉默的影卫，到底能用到什么程度。
总不能一直靠摔碗砸盘子来触发对话吧？太没技术含量，也容易OOC。病弱王爷的人设是孱弱，不是暴躁狂。
他维持着虚弱不堪的姿态，眼皮沉重地掀开一条缝，目光没什么焦点地虚浮着，最后像是无意间，落在那片墨刃曾两次现身的阴影角落。
声音气若游丝，还带着点刚才咳狠了的沙哑：
“…还跪着？”
没有指名道姓。但这屋里，除了他，还能有谁？
阴影里，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随即，那墨色的身影第三次无声无息地出现，依旧是单膝点地的标准姿势，低头，敛目。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精密机器。
“属下在。”声音平板无波。
“本王…还没那么娇气。”萧钰轻轻喘了口气，语句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尝试性的、属于上位者的吩咐口吻，虽然因为这破身子显得没什么力道，“…总跪着，像什么样子。起来回话。”
试探。给他一点微小的指令，看他反应。
墨刃的身形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极其短暂，快得像是幻觉。但他确实…迟疑了。似乎“起来回话”这个指令，有点超出他默认的程序设定。
大约沉默了一息——对于这种刻板的人而言，大概算是漫长的思想斗争了——他终于依言站起身。但依旧微低着头，姿态恭敬而紧绷，仿佛随时准备应对任何突发状况，或者…重新跪下去。
有门儿。凌苏心想。不是完全的死脑筋，能沟通。
他需要利用这点。
“这屋里…药味太重了。”萧钰蹙着眉，脸上露出难以忍受的嫌恶，这倒不全是演的，这味道闻久了确实上头，“熏得人脑仁疼…把那边窗子，开条缝儿。”
他抬了抬下巴，指向离床榻最远的一扇支摘窗。动作虚弱，方向却指得明确。
这是个简单的命令，不涉及核心安全，又能测试对方的服从性和…观察范围。
墨刃没有任何疑问或迟疑。转身，走到窗边。动作依旧轻得几乎听不见，手指在窗棂某处一拨一推，那扇窗便无声地向上开启了一条窄缝。
清晨微凉的、带着草木潮气的空气立刻丝丝缕缕地钻了进来，缓慢地搅动着室内污浊的药味。
也就在窗开的刹那，一些被高墙阻隔的、细微的声响也跟着溜了进来——远处隐约的洒扫声，更远处似乎有丫鬟低低的嬉笑声，还有…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正穿过院外的回廊，朝着这边而来？
凌苏的耳朵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影帝的必修课之一，就是从嘈杂环境里捕捉有效音轨。
墨刃显然也听到了。他开窗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完成指令后便立刻退回原位，姿态依旧恭敬，但周身那股收敛的气息似乎更沉凝了些，像一张无声拉紧的弓。
他在戒备。
来的会是谁？
脚步声在院门外停住，接着是守院小太监略显紧张的通传声，隔着门板，模模糊糊地传进来：“…殿下…李总管前来探视…”
李总管？记忆碎片闪回：王府内院的大管家，李德全。颇有些权势，据说背后靠着京里某位贵人。原主病后，这位总管大人来得可不算勤快，今天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凌苏和墨刃的目光在空中极短暂地接触了一瞬。
墨刃的眼神沉静如古井，没有任何提示或建议，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仿佛无论来的是谁，是善意还是恶意，他唯一的职责就是执行命令或清除威胁。
但凌苏就是读懂了那沉默里的含义：需要我消失吗？
“咳…”萧钰低咳一声，重新阖上眼，脸上疲惫更深，对着空气，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且去吧。”
没有任何明确指令，甚至没看墨刃一眼。
但下一刻，微弱的空气流动拂过面颊。再睁眼时，窗前已空无一人。那扇支摘窗还留着一条缝，丝丝凉风渗入，吹得油灯残烬微微晃动。
默契度初步建立。凌苏在心底给这位临时搭档加了半分。
门外，通传声又响了一次，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催促。
萧钰深吸一口气，将那身沉疴痼疾的虚弱感再度裹紧，才懒洋洋地、带着浓重鼻音应了一声：“…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先进来的是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然后才是一个穿着藏蓝色缎面管事服、体态微丰、面皮白净的中年人。他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笑容，一进门视线就飞快地扫过整个房间，掠过地上还未完全干涸的药渍和消失的药碗时，眼神微微一闪。
“给殿下请安。”李德全走到床前不远处，躬下身，声音拿捏得既恭敬又不至于太过谄媚，“听闻殿下昨夜又有些不适，老奴这心里实在惦记得紧，特来看看。您今日感觉可好些了？”
标准的职场废话文学。凌苏在心底翻了个白眼，面上却只是倦怠地抬了抬眼皮，声音有气无力：“…劳李总管挂心。老毛病了…咳咳…死不了。”
李德全脸上的担忧更浓了三分：“殿下千万保重凤体！您可是万金之躯，容不得半点闪失。”他话锋一转，像是才看到地上的狼藉，“咦？这…这是…”
“哦，方才王嬷嬷手脚不利索，摔了药碗。”萧钰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碎了片无关紧要的叶子，“已让她去重新煎了。”
李德全眉头立刻皱起，露出恰到好处的愠怒：“这老刁奴！真是越发不中用了！竟如此毛手毛脚，惊扰殿下养病！回头老奴定重重罚她！”
戏挺足。凌苏默默看着，不置可否。罚？做给谁看呢？
他懒得跟这老狐狸绕弯子，直接闭上了眼，一副“我累了别烦我”的送客姿态。
李德全的戏码唱到一半，见观众不接茬，只好讪讪收住。他又说了几句“安心静养”、“缺什么只管吩咐”的套话，见萧钰确实爱答不理，这才躬身告退。
带着两个小太监，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只是临走前，那眼神又似无意地在那扇开了一条缝的窗户上停留了一瞬。
门重新合上。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隐约的风声和鸟鸣。
阴影里，墨刃的身影无声地再次浮现，依旧站在之前的位置，仿佛从未离开过。
萧钰依旧闭着眼，却忽然没头没尾地轻声问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
“…这窗，开着好像…是舒服点儿了？”
墨刃沉默着，没有回应。
但凌苏知道，他听见了。
棋局，已经悄然布下。这王府里的风，看来要因为这病秧子王爷一点微小的“不舒服”，开始吹向不同的方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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