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呜——
那苍凉而悠长的撤退号角声，如同草原上垂死的狼嚎，在雁门关外空旷的雪原上反复回荡，穿透了呼啸的风雪，也穿透了关城上紧绷了近半年的神经。
最初，守军们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声音，不是进攻的狂躁鼓点，不是集结的急促短号，而是…退兵的哀鸣？
无数双布满血丝、饱含疲惫与绝望的眼睛，从箭垛、从城楼、从滚木礌石堆后，小心翼翼地探出，难以置信地望向关外那片被风雪笼罩的、死亡阴影徘徊了太久的大地。
然后，他们看到了。
那如同黑色潮水般、曾经无边无际、似乎要将雁门关彻底淹没的狄戎连营，开始缓缓地、剧烈地蠕动起来！不是向前，而是向后！
巨大的营帐被粗暴地拆卸、丢弃！无法带走的攻城器械被点燃，腾起滚滚浓烟！无数的狄戎骑兵、步兵，如同退潮的黑色海水，裹挟着牛羊、辎重车辆，在漫天风雪中，向着北方，向着他们来时的方向，狼狈不堪地涌动！狼头纛旗在风雪中歪斜、卷曲，再无往日的狰狞气势，只剩下仓皇与颓败！
死寂！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雁门关的城头！
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只有风雪依旧在肆虐，卷动着城头上破碎的战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紧接着——
“退…退了？！”一个嘶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在城头一角响起，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第一颗石子。
“狄戎狗…撤军了？！”另一个声音响起，充满了巨大的惊疑。
“退了！他们真的退了！狄戎狗跑了！”终于，有人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那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扭曲变调！
轰——！
积蓄了近半年的压抑、恐惧、绝望、痛苦…在这一刻，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爆发！
“退了！狄戎退了！”
“我们守住了！雁门关守住了！”
“天佑大煌！雁门关万岁！世子万岁！”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呐喊声、哭泣声瞬间冲破了风雪的阻隔，如同决堤的洪水，席卷了整个关城！无数伤痕累累的士兵丢掉了手中的兵器，如同孩子般互相捶打着对方的胸膛，拥抱着，跳跃着，涕泪横流地嘶吼着！他们亲吻着冰冷的城墙，抚摸着上面刀劈斧凿、箭矢密布的累累伤痕，仿佛在确认这不是一场梦！
城内的景象更是沸腾！
紧闭了数月的大门被轰然推开！幸存的百姓、民夫、伤兵，如同汹涌的潮水般涌上街头，涌向城门！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许多人还拄着拐杖，缠着染血的布条。但他们眼中燃烧着的光芒，足以驱散最深的寒冬！
“退了！狄戎狗跑了！”
“爹！娘！我们活下来了！”
“孩子！我的孩子！我们赢了！”
哭声、笑声、呼喊亲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素不相识的人们在泥泞肮脏的街道上相拥而泣。白发苍苍的老者跪在雪地里，朝着关城的方向重重磕头。
年轻的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泪流满面地亲吻着孩子的额头。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一股汹涌的暖流，融化着这座饱经摧残的孤城！
残破的城门楼上，萧彻独自立于最高处。
他身上的玄甲布满了刀痕箭孔，肩头的旧伤在寒风中隐隐作痛。风雪吹过他苍白而憔悴的脸颊，卷起他沾满血污与灰烬的披风，猎猎作响。
连日来的殚精竭虑、重伤未愈、以及那根始终紧绷到极限的心弦，在这一刻骤然松弛，带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惫，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扶着冰冷的雉堞，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深邃的目光，越过城下沸腾的军民，死死地追随着风雪中那道逐渐远去的黑色洪流，追随着那代表着狄戎王权的金狼大纛，在茫茫雪原上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没有欢呼，没有激动。
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眼前闪过的，是数月来的血火交织：
黑石堡夺粮的血肉磨盘…
风雪夜袭营的冲天烈焰…
落鹰峡伏击的滚木礌石与哀嚎…
燕十三剑斩乌木台的决绝…
校场上刘瑾人头落地的瞬间…
鹰愁涧下，周通和那一千死士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
野狐岭那映红天际的复仇之火…
还有…城墙上日夜不休的厮杀，伤兵营里痛不欲生的呻吟，粮尽援绝时的无边绝望…
一幕幕，一帧帧，如同滚烫的烙印，深深刻在他的灵魂深处。无数熟悉和不熟悉的面孔，在血与火中湮灭，化作了这座雄关不倒的基石。
终于…结束了。
狄戎的狼烟，暂时退去了。
但这代价…
萧彻缓缓闭上眼睛，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将翻涌上来的腥甜血气强行压下去。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深邃的眸子深处，疲惫依旧，却多了一份磐石般的坚毅与沉重。
“世子！”周勃、李敢、雷虎等将领，带着一身征尘和劫后余生的激动，涌上了城楼。他们看着萧彻那挺拔却孤寂的背影，看着他那苍白的脸色，心中的狂喜不由得被一种深深的敬意与担忧取代。
“世子！我们…守住了！”雷虎声音洪亮，带着哭腔。
萧彻缓缓转过身，面对着这些与他同生共死、伤痕累累的部下，面对着城下无数双饱含热泪、充满了狂热崇拜与无尽感激的眼睛。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血腥和硝烟余味的空气，努力挺直了脊梁。那身残破的玄甲，仿佛依旧蕴含着千钧之力。
他缓缓举起一只手臂。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
沸腾的关城，瞬间安静了下来！无数道目光，如同朝圣般，聚焦在他身上！
“此战…”萧彻的声音并不高亢，甚至带着一丝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雪，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畔心间，“非我萧彻一人之功！”
“是周勃老将军，老当益壮，坐镇中军，稳定大局！”
“是李敢将军，运筹帷幄，设伏落鹰峡，重创敌酋！”
“是雷虎将军，悍勇无双，冲锋陷阵，所向披靡！”
“是周通将军，率奇兵翻越天险，焚敌粮草，立下奇功！”
“是苏檀儿姑娘，妙手仁心，救治伤患，更献奇策，功不可没！”
“是燕十三，剑破万军，阵斩敌酋！”
“更是你们——”萧彻的目光扫过城头城下每一张饱经沧桑的脸，扫过那些缺胳膊少腿却依旧拄着兵器挺立的伤兵，扫过那些衣衫褴褛、眼神却无比明亮的百姓！
“是雁门关上下，每一位浴血奋战的将士！每一位运送粮秣、修补城墙的民夫！每一位省下口粮、照料伤员的父老乡亲！是你们！用血肉之躯，用不屈意志，筑起了这道狄戎铁蹄无法逾越的——钢铁长城！”
“这胜利，属于你们每一个人！属于——不屈的雁门关！”
萧彻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上！他将功劳归于所有人，每一个名字，每一个付出，都得到了最崇高的认可！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巨大的荣耀感，瞬间淹没了所有幸存者！
短暂的寂静后。
更加震天动地的声浪轰然爆发！
“不屈雁门关！”
“世子万胜！”
“靖北王府万胜！”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如同海啸般席卷天地！无数人泪流满面，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他们望向萧彻的目光，不再是简单的敬畏，而是发自内心的、近乎狂热的拥戴与崇拜！
这一刻，萧彻不再仅仅是靖北王世子，他是带领他们从地狱杀出生天的统帅！是这座北境雄关的灵魂！是他们心中当之无愧的——北境战神！
凛冽的风雪依旧，但关城内外，却涌动着一股足以融化坚冰的磅礴热流！
萧彻立于残破的城头，望着关外狄戎退兵留下的狼藉雪原，望着那片逐渐被风雪覆盖的战场，疲惫的身躯如同扎根于岩石的青松。
北境，解围了。
但这用无数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和平，又能维持多久？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只要他萧彻还站在这里，只要这面残破的玄色王旗还在飘扬，这北境的天…就塌不下来！
此战过后，他真正赢得了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所有军民…毫无保留的忠诚与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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