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很沉,荒村上空黑得像泼了墨。
我点了三堆篝火,火苗噼啪响,火星乱溅,烫在脸上像针扎,照得人脸忽明忽暗,影子在土墙上扭曲抽动。
冷风钻进衣服,带着土腥和烂叶子味,刮得脖颈发麻,袖口的布条猎猎作响,指尖触到的空气都像浸过冰水。
火光外全是黑,连树枝断的声音都吓人,咔嚓一声,整片林子仿佛屏住了呼吸。
那口枯井现在是唯一的活路。
石柱带着几个兄弟,正把还能喘气的病人往里送。
他们脚步沉重,草席裹着的人影在火光下晃,像抬着一口口未封的棺。
井是青石砌的,三年前干了,我让人清过三遍,撒了石灰,底下铺了干草和松枝,勉强通风——井下阴凉恒温,能缓高热;密闭反能阻飞沫传播,比露天强十倍。
这不是救命,是拖时间,可外面是乱兵、瘟疫、寒夜——三者皆死路,我们只能选最慢的一种。
井下不潮,温度稳,能撑几天。
里面传来咳嗽、呻吟,还有压着的哭声,混着药味和石灰气,在风里飘,像从地底渗出的呜咽。
我摸了摸井沿,石头凉,手感能磨出灰来,指腹划过青苔断茬,粗糙得像砂纸。
“你这是要我们全死啊!”一个瘦老头冲出来,指着我骂,“井里撒灰,锅里煮草,还把活人往井里扔!你不是救人,是催命鬼!”
他一喊,人群炸了。
“我老婆喝了那黑汤,现在动都动不了!”
“这人来路不明,杀了疤脸张,又要害我们!”
“他是妖人!”
骂声涌过来,夹着咳嗽和孩子的哭叫。
我站在火前,影子拉得老长,手里攥着一根削尖的木棍,手心出汗,木刺扎得掌心发疼,汗滑到指节,木头湿了,更沉。
我没说话,只冷冷扫了一圈。
这时候解释没用,我得让他们服。
石柱安顿完最后一个病人,大步走过来,往我边上一站,像堵墙。
“都闭嘴!”他吼了一声,嗓门震得人耳朵嗡嗡响,“疤脸张他们怎么死的?没有恩公,你们早被乱兵砍了,或者被糟蹋死!现在有活路,还吵什么?”
他一压,人安静了些,但眼里还是不信,像蒙了雾的窗。
我往前一步,木棍往地上一杵,咚的一声,脚都麻了,火星炸起一簇,像惊跳的心。
所有人看过来。
“你们拜的神救过谁?求的天给过一粒米吗?”我声音不大,但压住了风和火,“你们的家人发烧、咳血,在你怀里一点点凉下去。你们除了磕头,还能干什么?”
我盯着那老头:“你说我是催命鬼?行。那你告诉我,不这么干,谁能活过三天?”
他张着嘴,说不出话。
没人吭声。火堆炸了个火星,像在喘气。
正当死寂蔓延,角落里一个瘦小身影动了——是阿禾。
昨夜她娘咽气时,她一直守在井边,一句话没说,只默默熬完了那锅黑药。
她站起身,走到锅边,舀了半碗药汤,走到那个骂得最凶的叔伯面前。
“叔,我娘没了。我不想死。”她声音轻,却压住了风,“这药……不难喝。”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低头,有人避开目光。就在这时——
风忽然静了。篝火一颤,光影凝固,连火星都不跳了。
一串铜铃声自村口飘来,断续幽远,像是引魂的符咒,在耳膜上轻轻刮。
接着,一股怪味随风卷来——甜里带烂,像香灰混着坏果,钻进鼻腔,喉咙发紧。
“无量天尊……各位善众,为何深夜喧哗,扰了亡魂安宁?”
黑影浮现。
一个青袍道士缓步而来,身后十余人捧着陶罐,步伐整齐得诡异,陶罐在火光下泛着紫光,像捧着一排死人的头颅。
我一眼扫过去,最边上的那人脚步虚浮,嘴角渗着黑血,手抖得厉害,眼神已经灰了——本就快不行了,那药是烈性催发剂,把他最后一点阳气点燃了。
他走过来,像踩在云上,从容得很。
流民一下子围上去,七嘴八舌告我的状。
“仙长!这人是妖人,要把我们害死!”
“他往井里下毒,把活人当死人埋!”
道士笑着听,抬手一压,人群立刻安静。
他看我,眼神表面温和,底下藏着阴。
“小友,”他声音不高,但听着让人发毛,“贫道白莲教玄清,来此舍药布道,普渡众生。不知你师从何门,用这等狠法?”
我心里冷笑。
三年前疫症流行时,郎中说过:“热病忌温补。”这药味甜中带腐,入口必助邪火升腾——和瘟疫同频,等于以油浇火。
这哪是玄清,是“悬命”才对。
“我没门没派,”我说,“只知道人病了就得治,脏了就得清,死人得埋。就这么简单。”
“简单?”他笑,“你不懂。这是天罚,人力改不了。只有心诚,皈依白莲,喝我的‘净魂甘露’,才能活命。”
身后的人举着陶罐齐喊:“白莲渡厄,舍身得救!”
声音整齐,流民眼神开始发直。
我冷笑:“净魂甘露?那你看看你那个信徒——印堂发黑,气都快断了,两个时辰内必咳血而死。”
玄清脸色一变,猛地回头。
那人愣住,摸脸,手抖:“你胡说!我喝了甘露,早好了!”
“妖言惑众!”玄清一甩拂尘,“此人是瘟神化身,诵《莲心咒》,破他妖法!”
他刚念,那信众突然弯腰,猛地干呕,吐出一口带血的黑沫,紫块混着腐渣,臭得呛人,火星一碰,火堆腾起青烟。
他想说话,却只发出嗬嗬声,青筋暴起,一头栽倒,抽了两下,不动了。
全场死寂。
风卷着灰,没人敢动。
玄清脸白了,看着尸体,嘴张着,说不出话。
他的“甘露”没救人,反而催命。
我开口:“现在,你们信他的药,还是信我的?”
没人答。
但人开始动了。离他近的,悄悄往后退。
阿禾端着碗,走进人群。
有人伸手,接过药。
一个,两个……越来越多的人走向大锅。不是信,是没路可走。
玄清身子发抖,眼里没了悲悯,只剩恨。
他盯着我,声音像砂纸磨:“好……好一个妖人!我给你三天——三天后,你的人要是活了,我认输,任罚!要是村里再死一个,你就得烧成灰,祭天谢罪!”
说完,他甩袖转身,带剩下几人消失在夜里。
有人跪地哭,有人砸了陶罐,紫药汁溅进火堆,冒青烟,呛得人直咳。
我站着,手心全是冷汗,木棍湿滑,几乎握不住。
我赢了嘴,但全村的命,现在全压在这三天上。
三天,一百四十四盏呼吸。我要让死神停下。
我转身,看向枯井。
风送来井下微弱的呻吟,像在倒数。
识海里,青铜卦盘浮着,“地风升”微微发光,卦下一片混沌,看不清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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