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蜃楼集。
夜色如墨,唯有潮声起伏,像是亘古的叹息。
曾经喧嚣繁华的集市,此刻只剩下断壁残垣,在月光下投射出幢幢鬼影。
然而,就在这片废墟之上,数百点温暖的橘光正缓缓汇入大海,如同一条流淌的星河,为这片死寂之地带来了久违的生机。
这是祭海大典的最后一项仪式——放河灯。
廖停雁的提议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在经历了如此惨烈的浩劫之后,这种看似无用而脆弱的仪式,似乎与此地的悲怆格格不入。
但凌云没有拒绝。
他站在岸边一块高耸的礁石上,玄色衣袍在海风中猎猎作响,目光深邃地凝视着那道在人群中忙碌的纤细身影。
他记得昨夜,她蜷缩在窗边的软榻上,月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轮廓。
她没有看他,只是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轻声问:“如果我也曾犯过错呢?是不是就该躲在阴影里,一辈子不见天日?”
那一刻,凌云便明白了她所有的挣扎与决心。
他知道,这片海域下埋葬的不仅仅是蜃楼集的无辜者,还有她记忆深海里,那个被她刻意遗忘、却又无法割舍的自己。
这数百盏河灯,与其说是为亡魂祈福,不如说是她为自己点亮的,一条通往过去的栈道。
海面上,数百盏承载着哀思与希望的纸灯随波逐流。
每一盏灯的灯芯处,都用朱砂精心绘制着一朵繁复而圣洁的火莲花纹——那是独属于守衡者一族的印记,一个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图腾。
当第六盏灯的烛火在风中摇曳了一下,最终稳定地亮起时,整个海面仿佛都安静了一瞬。
就是现在。
廖停雁深吸一口气,那咸腥的、带着死亡与新生气息的海风涌入肺腑,非但没有让她感到寒冷,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战栗与决然。
她脱下鞋履,赤着双足,一步步踏入冰冷刺骨的浅海。
海水瞬间浸没她的脚踝,那股寒意仿佛要顺着经脉直冲心脏。
她没有停顿,精准地踩在了一块早已被海水侵蚀、布满苔藓的方形礁石上。
那正是当年蜃楼集护岛大阵的一处核心阵基,也是唯一与深海龙脉直接相连的节点。
嗡——!
就在她足底落稳的刹那,她脚下那块平平无奇的阵基石上,一朵虚幻的火莲图腾骤然亮起!
金色的焰火不再是朱砂描绘的死物,而是活了过来,如灵蛇般缠绕上她的脚踝,盘旋而上,瞬间形成一道螺旋状的金色光柱,撕裂夜幕,直冲云霄!
几乎是同一时刻,一道冰冷的机械提示音在她识海中轰然炸响:
【检测到‘同生契’与‘命轨交汇点’重合,符合激活条件。】
【正在开启‘镜渊回溯’通道……通道开启成功,限时:半炷香。】
在岸上众人的惊呼声中,廖停雁的身影在冲天光柱里开始变得虚幻、透明。
她感觉到自己的神魂正在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拉扯,要将她拽入一个无尽深邃的漩涡。
但她没有丝毫恐惧,眼中反而燃烧起前所未有的光亮。
她不是被动坠入,而是主动迎了上去!
她伸出手,仿佛要触摸那时间长河的壁垒,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扇尘封千年的宿命之门,狠狠撕开了一道裂口!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又在瞬间被撕裂的剧痛唤醒。
当廖停雁再次“睁开眼”时,她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处巨大的地底空洞。
四周是断裂的、散发着微弱灵光的巨大骨骸,如同一座倾颓的宫殿。
那是龙骨。
而在龙骨环绕的中心,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正跪坐在那里。
她身着一袭早已被鲜血染成暗红的白衣,长发凌乱,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双手。
两道闪烁着诡异符文的漆黑锁链,竟直接贯穿了她的掌心,将她的双手死死钉在了脚下的地脉节点之上,源源不断地抽取着她的生命与灵力。
那女子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到来,缓缓抬起头。
那张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上,露出一抹凄凉的苦笑,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你来了。”
她看着廖停雁,眼中带着一丝审视与自嘲:“我以为,千年之后,等来的会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能斩断这一切宿命……没想到,只是一个……只想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小姑娘。”
廖停雁没有说话。
她看着对方掌心的符链,看着那深入骨髓的痛苦与孤独,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她一步步走上前,无视了对方错愕的眼神,蹲下身,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抱住了那个在时光囚笼里孤独赴死了千年的灵魂。
温热的泪水滑落,滴在那冰冷的符链上。
“我不是来接替你的。”她在她耳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却无比清晰,“我是来告诉你——这一次,我们可以一起逃。”
与此同时,百丈之外的高崖之上,凌云负手而立,神情冷峻如冰。
“所有阵点听令,‘静念结界’全力运转!柳轻烟,你守东位,海市长老,你们镇守西、南、北三方,绝不许任何外力干扰到她!”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早就知道廖停雁要做什么,也清楚此行有多凶险。
一旦她在回溯的过往中沉沦,心神失守,她的神魂就会被错乱的命轨彻底吞噬,永远迷失在时间的缝隙里。
但他更清楚,真正的保护,从来不是将她像金丝雀一样锁在笼中,而是当她决定走向最黑暗的夜路时,为她点亮一盏灯,陪她一起走过去。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身材魁梧的墨铁匠脸色煞白地疾奔而来,声音里带着一丝惊恐:“凌云大人!不好了!主塔残基下面的灵脉……灵脉开始反流了!那股力量,就好像……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地底下醒过来了!”
凌云眸光骤然一凛,他猛地回头,望向那道贯穿天地的金色光柱,眼中精光爆射。
“不是下面……”他一字一顿,声音低沉而肯定,“是里面。”
“她在唤醒沉睡的契约。”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半炷香的时间,对于崖上焦急等待的众人而言,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子时三刻,当那道连接天海的金色光柱开始出现不稳定的波动时,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光芒猛地收缩,最终在海面上轰然炸开,化作漫天金色的光点,如同下了一场绚烂的流星雨。
光雨散尽,海面上只剩下那个赤足而立的纤细身影。
廖停雁回来了。
她缓缓走回岸边,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嘴角却扬起一抹灿烂到极致的笑意。
她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晶莹剔透、仿佛由最纯粹的光芒凝结而成的火莲籽。
那是前世的执念与不甘,在得到解脱后,所化的最本源的精华。
她走到凌云面前,仰头望着他,眼中泪光闪烁,却亮得惊人。
“她说,龙脉未绝,神州之地的气运就不会断。”廖停雁的声音带着一丝虚弱后的沙哑,但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力量,“只要这世上,还有人愿意在祈愿牌上,写下一个‘安’字,守衡者一族,就永远不会真正死去。”
她顿了顿,将那枚火莲籽小心翼翼地放入他的掌心,然后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轻声问道:“我还问了她一个问题。”
“我问她,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一次,还会不会爱上那个……为了她,不惜逆天改命,搅乱整个命轨的人。”
海风在这一刻奇迹般地停歇,翻涌的浪潮也变得温柔。
整个世界仿佛都屏住了呼吸,在等待一个跨越千年的答案。
廖停雁凝视着凌云深不见底的眼眸,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她说,早就爱上了。”
“从他第一次不顾自身安危,为我挡下那道灭魂雷劫的时候,就开始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远处海面上,那最后一盏即将燃尽的河灯,仿佛接收到了某种感应,灯芯处的火莲图腾猛然爆开!
轰——!
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璀璨夺目的金色光柱,以那盏小小的河灯为中心,轰然冲天而起,瞬间将整片幽蓝的海域照得亮如白昼!
金光过处,海浪翻涌,灵气沸腾,一股浩瀚磅礴、沉寂了千年的威压,如苏醒的远古巨兽,朝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这道金光,早已超越了任何术法的范畴,它更像是一道昭告天下的敕令,一道沉寂千年后再次敲响的战鼓。
东域的夜空,被这突如其来的神迹彻底点燃。
无论是隐世的宗门,还是盘踞的巨擘,无数道强大的神识在同一时间惊骇地投向了蜃楼集的方向。
一个时代,似乎在今夜悄然落幕。
而另一个更加波澜壮阔的时代,随着这道金光,宣告了它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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