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再度睁眼时，脚下仍是八重村的土地，却早已不是记忆里的模样。
风裹着断墙残垣间的冷意掠过，吹得路边枯樱树的枝桠吱呀作响——曾经缀满粉樱的枝头如今只剩光秃秃的枝干，墙根处积着半腐的落叶，连往日里村民家飘出的炊烟，都成了消散在风里的幻影，整个村子像被时光按下了暂停键，只余下满目的萧瑟。
林舟心头猛地一紧，仿佛有什么念头顺着这股荒芜感窜了出来。
他没再多说，攥紧手中的炎枪，脚步如风般朝着八重神社的方向奔去，衣摆扫过地面的枯叶，带起一串细碎的声响。
神社的朱红木门半掩着，门轴上积着薄灰，推开时发出沉闷的“吱呀”声。
庭院里的樱树虽也显枯槁，却比村中多了几分生气——至少枝桠间还缀着几粒未萌发的嫩芽。而神社中央，一抹淡红身影正立在那里：狐耳修长，垂在肩头的发丝泛着柔和的光泽，合身的和服勾勒出姣好的身形，正是拟似律者八重樱。
“樱……”林舟的声音几乎是脱口而出，眼底瞬间亮了亮，可转念想到幻境的虚实，那点光又像被冷水浇过似的，慢慢暗了下去。
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扯出一抹释然的笑，故作生疏地问道：“小姐，你知道这里是何处吗？”
“这里是八重村的神社哦，这位先生。”八重樱的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俏皮，尾音轻轻扬了扬。
可林舟满心都是“她是否还记得”的忐忑，竟丝毫没听出那份玩笑意味，眼底的光彻底沉了下去，连握着炎枪的指尖都松了松。
八重樱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嘴角的弧度再也藏不住，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抬手掩住唇，狐耳尖儿颤了颤，尾尖从和服下摆悄悄探出来，扫过地面积着的枯叶，带起细碎的声响：“好啦，不逗你了。”
林舟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错愕，连炎枪的枪尖都晃了晃——那熟悉的笑意，那温柔的眼神，分明是他记忆里的八重樱。
“从幻境消散的那一刻起，我脑子里就多了好多零碎的画面。”八重樱往前迈了两步，阳光透过神社破损的窗棂，在她淡红的和服上镀了层暖融融的光。
她指尖轻轻碰了碰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语气软得像浸了樱花蜜：“有我护着凛时的慌乱，有和你、卡莲一起对抗崩坏兽的灼热，还有……好多好多我们一起折纸鹤的日子。”
“纸鹤？”林舟愣住了，那些被他归为“幻境虚影”的片段，此刻正顺着八重樱的话，清晰地涌进脑海——那时他们坐在神社的石阶上，他指尖总把纸鹤的翅膀折得歪歪扭扭，甚至不小心撕坏了边角；八重樱就坐在他身边，捏着细碎的樱花贴纸，耐心把撕坏的边角粘好，还握着他的手教他“翅膀要对齐，这样纸鹤才能飞得稳”。
“嗯，”八重樱点头，眼里闪着细碎的光，“你当时折了只小小的、翅膀还歪着的纸鹤，凑到我面前问‘像不像凛折的’，还说要送给我当护身符。”
她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笑了笑，“还有一次，我们把折好的纸鹤都挂在樱树上，你仰着头说‘风一吹，纸鹤飞起来，就能把平安带给所有人’——你忘了？那是凛当年最喜欢说的话。”
林舟的喉结轻轻滚了滚，那些曾被他怀疑“是否真实”的记忆，此刻竟鲜活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他望着眼前的八重樱：狐耳因情绪微动而轻轻晃着，眼底的温柔与幻境里护着铃的模样渐渐重合，连指尖拂过发丝的动作，都带着熟悉的温度——这一次，不是幻境，是真真切切的她。
旁边的铃也反应过来，刚才攥得发白的指尖终于松开，她小跑着冲到八重樱身边，拉着她的和服衣袖，狐耳高高竖起来，眼里满是期待：“大姐，你都记起来啦？那在幻境里，你说要我当你妹妹，是不是还算数呀？”
“当然算数。”八重樱抬手揉了揉铃的头顶，指尖触到柔软的狐耳时，铃舒服地蹭了蹭。
她眼底的笑意漫到了眉梢：“以后不管是八重村，还是去别的地方，我都会护着你，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害怕。”
林舟看着两人亲近的模样，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方才那份“什么都留不住”的无力感，也跟着消散了大半。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炎枪——枪身刻着的纹路里，还藏着一缕极淡的金光，那是卡莲消散时飘来的光点，像一粒小小的火种，始终没熄灭。
“所以，幻境里的那些经历，都不是假的？”林舟轻声问，语气里带着几分确认，更像是在给自己松绑——他终于不用再怀疑，那些并肩作战的日子，那些温柔的瞬间，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八重樱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庭院的樱树上，指尖指向枝桠间的嫩芽：“不是假的。那些记忆是我们一起攒下的，是我们共同的回忆，每一个片段都作数。之前你对凛说，要帮我打破轮回——你做到了。”
林舟看着她认真的眼神，忽然笑了，眼角眉梢都染着释然。他抬手擦了擦额角残留的薄汗，炎枪在掌心轻轻转了个圈，枪尖还带着方才战斗的余温：“不是我一个人做到的，是我们一起。”
风从神社门口吹进来，卷起几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樱花瓣，一片落在铃的发间，一片粘在八重樱的和服袖口，淡粉的颜色落在满眼萧瑟里，竟添了几分温柔。
“那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呀？”铃拉着八重樱的手，又转头看向林舟，眼里满是期待，“是不是要去找卡莲姐姐呀？”
林舟低头看了眼炎枪，那缕金光似乎又亮了亮，像是在回应铃的话。他抬头时，眼底重新燃起了光：“对，我们要找卡莲。不过在那之前，我们还有几件事要做。”
八重樱没有多问，只是轻轻握了握腰间的长刀——刀柄上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她望着林舟的背影，脚步不自觉地跟上，铃也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人身后。
很快，三人便来到了后山。
风裹着后山特有的枯草味，还掺着几分樱树枯木的冷香，拂过那方简陋的青石碑时，卷起碑前积着的细沙。
碑石是寻常的青灰色，边缘被常年的风雨磨得圆润，只浅浅凿着“吾妹八重凛之墓”七个字，刻痕里还嵌着些细沙，像藏着未说尽的心事。
碑旁立着一束早已干枯的樱花枝，枝尖还沾着一点褪了色的樱粉——不用想也知道，是八重樱每次来祭拜时，小心翼翼留下的。
八重樱在墓碑前站定，脚步像是被钉住了似的。她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和服下摆，指节泛出浅白，淡红的布料被捏出几道褶皱。
她望着碑石上的字，眼底的温柔渐渐漫上一层薄红，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怕稍重一点，就会惊扰了碑下长眠的人。
铃也安静下来，松开拉着八重樱衣袖的手，小步挪到她身侧，狐耳轻轻耷拉着，尾巴尖悄悄绕到身后，没再像方才那样叽叽喳喳——她能感受到八重樱的悲伤，也懂得此刻该安静。
林舟走上前，缓缓蹲在墓碑前。他指尖轻轻拂过碑石上的刻痕，触到冰凉的石面时，指尖下意识顿了顿——那凉意顺着指尖钻进心里，勾得他想起幻境里铃蜷缩在木屋角落的模样，也想起了当年那个怕得发抖，却还想着“不能让姐姐为难”的八重凛；想起那个在他面前请求他拯救她姐姐的八重凛。
他沉默了几秒，才开口说话，声音被风滤得软乎乎的，像在跟许久未见的老友絮语：“凛，我们来看你了。”
“之前在幻境里，我们遇到了一个叫铃的姑娘。”他侧头看了眼身侧的铃，见她正乖乖垂着眸，才又转回头，语气放得更柔，“她不像你，却又很像你——她也总把‘怕拖累别人’挂在嘴边，也会在害怕的时候攥紧衣角发抖，就像当年你躲在柴房里，听着你那个宫司父亲的话，却还想着‘不能让姐姐为难’时一模一样。”
风里的冷意似乎淡了些，八重樱站在后面，听到这话时，喉结轻轻滚了滚，抬手悄悄擦了擦眼角的湿意——那些被她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记忆，正随着林舟的话，一点点清晰起来，连带着当年的愧疚与遗憾，都变得温热。
“不过你别担心，铃已经不怕了。”林舟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笃定，“在幻境里，樱拼了命护着她。崩坏兽的利爪扑过来的时候，樱挡在铃身前，长刀握得比谁都紧，眼神比当年你被宫司带走时，她提着刀追出去的模样，还要坚定。我们还一起折了纸鹤，就像你当年教我的那样，樱帮我把歪掉的翅膀捋平，我们把纸鹤都挂在神社的樱树上，我说‘风一吹，就能把平安带给所有人’，樱笑着说，这是你最喜欢的话。”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敲了敲碑石，像是在跟凛确认：“现在樱很好，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被带走的巫女了。而且铃会陪着她，刚才铃还跟我说，要当樱的妹妹，以后再也不让樱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神社里。”
“我们还打破了轮回。”林舟的声音轻了些，却带着沉甸甸的力量，“那些让你害怕的、让樱绝望的过去，不会再重演了。八重村现在是萧瑟了点，但我们会让这里变得更好的。”
风忽然缓了下来，几片樱花瓣慢悠悠打着旋儿落下，一片恰好贴在“凛”字的刻痕上，像是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过那个名字，又像是一声无声的回应。
八重樱终于忍不住，上前两步蹲在林舟身边。她从和服的袖袋里摸出一片压得平整的干樱瓣——那是去年春天最后一朵樱花开时，她特意摘下来压在书页里的，此刻轻轻放在碑石前。
她指尖抚过刻痕里的细沙，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又格外清晰：“凛，对不起……当年我没能追上你，没能把你从祭坛上拉下来。但现在不一样了，我能保护想保护的人了，铃她……她会替你，陪着我看每年的樱花，会替你听我讲神社里的事。以后不管是春天还是冬天，我都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铃也凑了过来，小手悄悄攥住八重樱的和服衣角，狐耳尖儿泛着淡淡的红。
她仰起头看了眼八重樱，又低头望着墓碑，声音虽轻，却字字认真：“八重凛妹妹，我会好好照顾大姐的。我会跟她一起折纸鹤，一起等樱树开花，不会让她孤单的。”
林舟看着眼前相依的两人，慢慢站起身，悄悄往后退了两步，给她们留足了跟凛告别的空间。
他靠在旁边一棵枯樱树下，低头看向手中的炎枪——枪身那缕极淡的金光忽然亮了亮，细碎的光点在纹路里轻轻流转，像是卡莲也在风里静静听着，用这点微光传递着无声的回应。
过了好一会儿，八重樱才缓缓站起身。她最后看了眼墓碑，伸手轻轻拂去碑上的细沙，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一件珍宝，声音放得极轻：“凛，我们下次再来看你，下次来的时候，我会带新摘的樱花给你。”
说完，她转过身，看向林舟和铃。眼底的红意虽未完全褪去，眉梢却多了几分释然——压在她心头多年的那块石头，终于轻轻落了地。
“走吧。”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连脚步都比来时轻快了些。
林舟点头，攥紧手中的炎枪，目光望向村中天守阁的方向，黑匣子的本体应该就在那里：“走吧，在这里，我们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风卷着那几片樱花瓣，顺着三人离去的方向飘了段路，最后轻轻落在地上，像是在为他们引路。后山的枯樱枝桠间，似乎也隐约透出几分将要抽芽的暖意，萧瑟里终于漫开了向前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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