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没有鸣笛,平稳地驶过岗哨,车轮碾过铺着碎石的地面,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
最终,车停在了一座灰砖苏式建筑前。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与胡同里的喧嚣尘土仿佛是两个世界。
阎解成下了车,跟在引路人的身后,踏上被无数双脚打磨得光滑的石阶,走进了一间宽敞到有些空旷的会议室。
空气中弥漫着高级烟草和陈年纸张混合的味道。
一张长得望不到头的椭圆形会议桌,漆面光亮,倒映着天花板上吊灯的柔和光晕。
桌子两旁,坐着十几个人。
他们的坐姿笔挺,神情肃穆,一些是穿着干部服、目光锐利的中年人,另一些则是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知识分子。
每个人的面前,都整齐地摆放着一份文件。
正是他那份试卷的复印件。
这股压力,无形却沉重,足以让任何一个真正的中学生双腿发软,语无伦次。
但阎解成只是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
前世在商场上见过的阵仗,比这更勾心斗角、更凶险万分的也不在少数。他只是一个学生,这些人再严肃,总不至于把他怎么样。
他微微躬身,声音不大不小,清晰地传遍整个会议室。
“各位领导,各位专家,你们好。”
没有一丝颤抖,没有半分胆怯。
引路人指了指一个空位,他便从容地走过去,拉开沉重的木椅,坐了下来。
主持会议的,是一位面容和善、但眼神深邃的干部,胸前的口袋里别着两支钢笔。
“阎解成同志,你不要紧张。”
他的声音很温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今天请你来,开的是一个座谈会。我们都看了你写的文章,写得很好,观点很新颖。我们想听听你对‘自留地’这个问题,有没有更详细、更深入的看法。”
阎解成闻言,心中了然。
这是要当面考校,看看他究竟是歪打正着,还是真有见地。
他点了点头,没有急于开口,而是垂下眼帘,在脑中将早已准备好的腹稿又过了一遍。
再次抬起头时,他的眼神里已经充满了自信。
“各位领导,各位专家,那我就斗胆谈谈我的一些不成熟的想法。”
他没有怯场,声音沉稳而有力。
“我认为,我们不能简单地把‘大集体’和‘小私有’看作是完全对立的。它们的关系,更应该是一种主干与分支的关系。如果说我们的计划经济、我们的大集体是支撑国家运行的大动脉,那么自留地,就是遍布在这条大动脉周围的,无数微小却至关重要的毛细血管。”
这个比喻一出,几位头发花白的专家眼中同时闪过一丝亮光。
一位专家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手中的钢笔开始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
阎解成没有停顿,继续深入阐述。
“毛细血管的作用是什么?它不是为了取代大动脉,而是为了将大动脉输送的养分,送达到身体的每一个最末端的角落。它解决的是最基本、最直接的生存需求。”
“对于农民来说,自留地就是他们的毛细血管。它产出的那点东西,或许不多,但恰恰能解决一家人吃菜、吃粮的燃眉之急,能让孩子们在青黄不接的时候,有一口热汤喝。这不仅是温饱问题,更是民心问题。”
他的话语平实,却直指核心。
“更重要的是,这些毛细血管,能极大地丰富我们市场的供应。家家户户多出来的一点蔬菜、几个鸡蛋,汇集起来,就是一个庞大的数量。它们能进入市场流通,成为计划供应之外的有益补充,能让城里人的菜篮子更丰富,能有效缓解物资短缺的压力。”
他没有停留于理论,而是开始抛出更具冲击力的“假设”。
“我曾大胆设想过一种模式,一种将土地的使用权下放到每个家庭的模式。事实会证明,当每一分耕耘都与自家的饭碗直接挂钩时,农民迸发出的生产热情将是超乎想象的。我个人做过一个粗略的推算,在同等条件下,这种模式下的粮食亩产量,至少能比现在提高百分之二十,甚至更多。”
“百分之二十!”
一位农业专家忍不住低声重复了一遍,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怀疑。
这个数字在当时听来,无异于天方夜谭。
阎解成的发言,逻辑一环扣一环,论据层层递进,观点新颖得让他们感到振聋发聩,却又偏偏切合实际,让他们无法轻易反驳。
在座的每一个人,都从最初的审视,变成了专注的倾听。
就在这时,会议室厚重的木门被从外面轻轻推开了。
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几位工作人员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来的是一位老者,面容慈祥,步履稳健,身上穿着朴素的灰色中山装,但那股从容不迫、气度不凡的威势,却让整个会议室的空气瞬间凝滞。
“哗啦——”
一声整齐的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
会议室里,从副部长到专家,所有人都猛地站了起来,身体站得笔直,脸上是发自内心的、最深沉的崇敬。
“先生!”
一声声恭敬的呼喊,汇成一股热流。
阎解成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一跳。
血液“轰”的一声冲上头顶。
他也立刻跟着站了起来,双眼圆睁,看着那位走进来的老者,眼神里是难以置信的激动和翻涌的崇敬。
不需要任何人介绍。
“先生”微笑着,对着众人摆了摆手。
“大家坐,大家坐嘛。继续开会,我只是来听一听。”
他示意大家坐下,自己则在工作人员搬来的一张椅子上,饶有兴致地坐到了会议桌的一角,安静地做一个旁听者。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集中在了阎解成的身上。
阎解成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狂跳的心脏平复下来。
他知道,这是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
他稳了稳心神,目光再次变得坚定,继续自己的发言。
有了“先生”在场,他的思维反而变得更加清晰,讲得也更加投入,更加深刻。
发言的最后,他站起身,对着在场的所有人,也是对着那位静静聆听的老者,做出了最后的总结。
“所以,我认为,我们现在最需要的,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空洞的口号,而是要真正地弯下腰,去田间地头,去听一听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他们心里最真实的声音。”
“我们的一切政策,都应该‘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
“我们的发展,没有现成的路可以走,那就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当他铿锵有力地说完最后一个字,整个会议室陷入了短暂的、极致的安静。
下一秒,雷鸣般的掌声,轰然爆发!
“先生”也站起了身,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带头鼓掌。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迈开脚步,径直走到了阎解成的面前。
他伸出宽厚的手掌,亲切地拍了拍阎解成的肩膀。
那只手掌并不细腻,却带着一种山岳般沉稳的力量。
他用那带着浓重乡音,却足以让整个国家为之振奋的普通话,一字一句,清晰地赞许道:
“小小年纪,不讲空话,实事求是,很好!”
这句话,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
它如同一道金色的光环,在所有人敬畏的目光中,瞬间加持在了阎解成的身上。
阎解成笔直地站着,他感觉到,从这一刻起,自己的人生轨迹,已经被彻底改变。
一条通往未来的,宽阔无比的康庄大道,已经在他脚下轰然铺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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