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粘稠湿热,仿佛能拧出水来。喀斯特地貌特有的奇峰异石如巨兽獠牙,从墨绿原始丛林深处拔地而起,直刺铅灰低垂的天幕。巨大榕树垂下蟒蛇般的气根,绞杀着古老石灰岩。藤蔓粗壮如臂,在潮湿空气中编织成绿色屏障。脚下是湿滑苔藓和裸露的、带着锋利棱角的石灰岩。长途汽车的颠簸、乡村三轮车的轰鸣,最终依靠双腿的跋涉,张起灵抵达了目的地。
硕龙镇,一个被时间遗忘、紧紧贴在巨大山壁上的村落。吊脚木楼依着陡峭山势层层叠叠,被终年水汽浸润得乌黑发亮。空气里弥漫着柴火烟、发酵酸菜和浓得化不开的湿气。穿着靛蓝色土布衣服的当地人,眼神带着长久封闭环境赋予的警惕和疏离,打量着这个突然闯入、沉默而气息冷冽的陌生青年。
张起灵的目标明确:镇子尽头,背靠一面巨大垂直岩壁的吊脚楼。老猎人岩恩的家。根据铜符上沾染的细微植物孢粉和特殊岩屑,结合脑中庞杂地理知识,锁定了这处信息源。
吊脚楼下堆着柴禾和熏得乌黑的腊肉。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去,门口挂着一串风干红辣椒和几束驱虫草药。门开着,里面光线昏暗。一个穿着靛蓝布褂、身形精瘦如老藤、脸上刻满风霜沟壑的老人正蹲在火塘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浓重的烟味混合着草药和木柴燃烧的气息弥漫。
张起灵的出现,像一块冰投入火塘。岩恩捏着烟杆的手顿住,布满红丝的浑浊眼睛警惕抬起。
“岩恩?”张起灵的声音不高,平直无起伏,却清晰穿透木柴噼啪声。
老人喉结滚动,哑着嗓子问:“后生仔,找谁?”
张起灵没回答,径直走到火塘边,无视老人瞬间绷紧的身体。他从贴身口袋取出那半块麒麟铜符,摊开掌心,暴露在跳跃不定的火光下。
岩恩的目光触及铜符的刹那,如同被火炭烫到!猛地一缩!枯槁的脸瞬间失去所有血色,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烟杆差点掉进火里。浑浊眼中爆发出极度的惊骇和深埋已久的恐惧。
“这……这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声音嘶哑尖利。
“认得?”张起灵声音平稳,目光如钉。
岩恩猛地吸气,慌乱移开视线,不敢再看铜符,急促喘息:“……祸根!这是招鬼引兵的祸根啊!”他神经质地左右张望,仿佛黑暗中藏着可怕东西,压低声音,带着源自骨髓的恐惧,“后生仔,听我一句劝,拿着这东西,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这地方……邪性得很!沾上了,就甩不脱了!”
“邪性?”张起灵捕捉关键词。
“铜鼓!是那要命的铜鼓!”岩恩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惊恐飘向门外远处被雨雾笼罩的黑色群峰,“老辈人传下来的话,刻在‘鬼画’上的!‘铜鼓响,阴兵过,活人避,黄泉路开’……这几个月,那声音……那声音又响了!就在‘鬼哭峡’那边!雷雨夜里响!每次响……都要出事!”他陷入可怕回忆,身体筛糠般抖着,“前些日子,省城来的那队‘看石头’的人,不听劝,非要往‘鬼哭峡’钻……结果呢?雷雨夜……铜鼓响……人就丢了!找回来几个,都……变了!青面獠牙,见人就扑!力气大得吓死人!被……被上面来的人开枪打烂了头才消停!剩下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都说是……被阴兵抓去充了‘石兵’了!”
“石兵?”张起灵眼神骤然锐利。
“就是石兵!”岩恩带着哭腔,“老辈子传的,明朝那会儿,有个大将军,会邪法!在这大山里用石头造兵!刀枪不入,不吃不喝!后来被雷劈了,连人带兵都埋进了山里!可阴魂不散啊!那铜鼓就是号令!一响,那些埋在地下的‘石兵’就要爬起来……抓活人去填数啊!”他猛地抓住张起灵手臂,枯瘦手指冰冷如铁钳,“后生仔,你拿着这符……肯定被盯上了!快走!趁天黑透前,离开硕龙!永远别回来!”
就在这时——
“咚——嗡——!”
一声极其沉闷、仿佛从地心深处传来的巨响,穿透密集雨帘,隐隐传来。带着金属震颤和难以言喻的空洞感,悠长诡异,瞬间盖过风雨声,撞入耳膜。
火塘边的岩恩,如遭雷击!整个人猛地一弹,脸上死灰绝望,眼睛瞪得几乎裂开,死死盯着声音方向——鬼哭峡。
“来……来了!”他瘫软下去,缩成一团,筛糠般剧烈颤抖,“铜鼓响了!阴兵……阴兵又要过路了!”
张起灵倏然起身,一步跨到糊着油纸的破旧木窗边,猛地推开窗户。冰冷饱含水汽的风裹着雨点灌入,吹得他额前碎发飞扬。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墨黑雨夜。巨大山影在雨幕中如洪荒巨兽蛰伏。沉闷诡异的“咚——嗡——”声在群山间回荡,一声接一声,节奏缓慢沉重,如同大地心跳,九幽催命符。每一次鼓声传来,都带着无形压力沉甸甸压在心头。
他凝神倾听,目光穿透重重雨幕。麒麟铜符紧贴胸口的位置,传来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冰冷共鸣震颤。
鼓声未歇,异变突起!
“哐当!哗啦——!”
刺耳巨响猛地从镇子另一头炸开,混杂玻璃破碎和木头断裂声,撕裂风雨与铜鼓交织的诡异背景音。
紧接着,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划破雨夜:“啊——!!鬼!有鬼啊!!!”
这惨叫如同末日信号,死寂片刻的硕龙镇瞬间炸锅!惊恐尖叫、混乱奔跑、狗疯狂吠叫、孩子哭嚎……绝望的声音从各个角落爆发。
张起灵眼神一凛,身形如电,从窗口翻出,单手在湿滑栏杆一按借力,如夜枭轻飘飘落进下方泥泞巷子,落地无声,朝着惨叫声方向疾掠而去,只在雨幕中留下模糊残影。
惨叫声源自镇边缘一栋较新的砖石小楼——镇上唯一的卫生所,也是失踪考古队临时存放设备和伤员处。此刻,临街木窗连同半边腐朽木框被巨大力量从内撞碎!破碎木茬玻璃渣在雨水中飞溅。
穿着白大褂的卫生所医生老李惊恐万状地从破洞连滚爬爬逃出,满脸是血,眼镜歪斜,手臂不自然扭曲。他一边没命往镇中心跑,一边撕心裂肺哭喊:“活了!那些东西活了!咬人!它们咬人啊!!”
张起灵赶到时,正见老李逃窜背影。目光越过破碎窗口投向卫生所内。
景象令人头皮发炸。
室内狼藉,桌椅翻倒,药品器械散落。三个穿着考古队野外服的身影以僵硬姿态移动,关节发出“咔哒”声。皮肤死气沉沉青灰色,紧贴骨头。眼窝深陷,浑浊一片,空洞灰白。嘴巴怪异地咧开,露出沾染黑红污迹的牙齿,喉咙发出“嗬…嗬…”破风箱般低沉嘶吼。
浓烈血腥味混合着如同烂肉闷在高温潮湿环境里的腐臭味汹涌而出,令人窒息。
一个活尸正俯身啃咬被翻倒病床压住、只剩一条抽搐腿的受害者!布帛撕裂和咀嚼声隐约可闻。另外两只被门口动静吸引,僵硬转头,灰白眼窝“盯”向门口。
张起灵出现在卫生所门口,大门虚掩。右手闪电般探向背后,握住黑金古刀缠布,手腕一抖,布匹滑落,露出乌沉刀身,刃口流转幽暗冷光。轻微龙吟出鞘。
他站在光影交界处,左手拇指划破食指指尖,一滴殷红近妖的血珠渗出,朝门内最近活尸弹出。
血珠精准击中活尸额头!“嗤——!”轻响,青烟腾起!
“吼——!”活尸如遭电击,身体猛地后仰,痛苦暴戾嘶吼!额头上被击中的地方皮肤焦黑凹陷,形成冒烟小坑!它疯狂挥舞手臂,短暂痛苦后,更加疯狂扑向门口!另外两只也被刺激,咆哮扑来!动作僵硬却迅猛!带起的风中夹杂一丝冰冷死寂又幽邃的气息——陨玉!
张起灵眼神彻底冰冷。面对三道扑来的青灰死亡之影,黑金古刀冰冷的锋芒,悍然亮起!刀光划破腥臭空气,直斩向那不惧麒麟血的青灰之躯!
刀锋切开腐肉的触感异常滞涩,仿佛砍中的不是血肉,而是浸透了桐油的坚韧皮革。乌沉刀光一闪而过,冲在最前那只活尸自左肩至右肋被斜斜劈开!没有鲜血喷溅,只有浓稠如沥青的黑褐色粘液汩汩涌出,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腥腐臭。被劈开的躯体并未倒下,上半截挂在腰间,依旧挥舞着青灰色的爪子抓向张起灵面门,喉咙里的嘶吼变成了漏风般的嗬嗬声。
张起灵手腕一抖,刀光回旋,一个干净利落的横削。活尸的头颅冲天而起,砸在翻倒的药柜上,滚了几滚,灰白的眼珠还在无意识地转动,嘴巴徒劳地开合。
另外两只活尸已扑到近前!腥风扑面!左侧那只利爪直掏心窝,右侧那只则张开淌着黑涎的大口,狠狠咬向他的脖颈!它们的动作依旧带着关节僵硬的滞涩感,但速度却快得惊人,配合间竟隐隐带着生前训练的影子。
张起灵不退反进!身形如鬼魅般一矮,黑金古刀贴着地面积水横扫而出,带着斩断一切的凌厉!刀锋精准地削断了右侧活尸的脚踝!那活尸失去平衡,前扑之势顿止,重重砸在地上,啃了一嘴泥水。同时,张起灵左手成爪,后发先至,一把扣住了左侧活尸掏向他心窝的手腕!入手冰凉滑腻,如同抓住了一条死鱼,却蕴含着巨大的、非人的力量!
“咔嚓!”一声脆响!张起灵五指发力,硬生生捏碎了那青灰色手腕的骨头!活尸毫无痛感,另一只爪子依旧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抓向他的咽喉!
张起灵头猛地一偏,利爪擦着他耳际划过,带起几缕断发。他扣住对方断腕的手顺势一拧一推,将这只活尸狠狠掼向墙壁!轰隆一声,腐朽的木板墙被撞出一个大洞,木屑纷飞!那活尸被卡在破洞里,兀自挣扎嘶吼。
被削断脚踝的活尸已用膝盖支撑着爬起,再次扑来!
张起灵眼神冷冽,正要结果它。突然——
“呜——嗡——!”
一声远比之前清晰、更加沉闷悠长的铜鼓声,仿佛贴着地皮传来!整个卫生所的地面都似乎随之轻微一震!
几乎在鼓声响起的瞬间,那断脚活尸的动作猛地一僵!它灰白的眼珠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一股更加狂暴、更加冰冷的气息从它体内爆发出来!断裂的脚踝处,黑褐色粘液疯狂涌动,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凝结、硬化,形成类似岩石的粗糙结构!
它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之前的、更加高亢刺耳的尖啸,整个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线猛地一提,以比之前快了一倍的速度,带着一股腥风,再次扑向张起灵!那凝结出岩石断茬的脚踝踩在地上,发出“咔哒、咔哒”的脆响!
被掼在墙洞里的那只活尸也停止了无意义的挣扎,它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皮肤下似乎有无数细小的东西在蠕动、顶起,青灰色的皮肤迅速变得灰暗、粗糙,甚至隐隐透出岩石的纹理!它的力量骤然增大,卡住它的木板墙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张起灵瞳孔微缩!这鼓声……在催化它们!让它们向着更坚硬、更凶暴的“石兵”转化!
他不再迟疑。面对再次扑至眼前的断脚活尸,黑金古刀划出一道凄冷的弧线,刀光精准地没入其张开的、淌着黑涎的口中,从后颈透出!手腕一绞,彻底断绝了这具躯体内最后一点驱动之源。
同时,他脚步一错,身形如风般卷向墙洞处那只正在异变的活尸。刀光再起,如同切豆腐般,将那颗正在迅速石化的头颅斩落!失去头颅的身体抽搐了几下,彻底不动了,皮肤上的岩石纹理也停止了蔓延。
卫生所内暂时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腐臭和窗外依旧滂沱的雨声。远处镇上的混乱尖叫似乎也因这短暂的杀戮而减弱了几分。
张起灵站在狼藉之中,黑金古刀斜指地面,刀尖滴落着黑褐色的粘液。他微微喘息,并非力竭,而是方才鼓声响起瞬间,那活尸体内的陨玉能量骤然增强,抵抗甚至隐隐反扑麒麟血的灼烧感,带来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滞涩。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食指指尖那道细小的伤口边缘,皮肤呈现出一种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青灰色,虽然正被体内奔腾的麒麟血快速消融,但那种被侵蚀的感觉却清晰无比。
麒麟血……并非万能。尤其是在这诡异的铜鼓声和陨玉能量面前。
他走到病床边,用刀尖挑开压着的病床。下面是一个穿着牛仔裤的年轻人,半边肩膀和脖子已经被啃得血肉模糊,深可见骨,早已没了气息。伤口边缘呈现一种诡异的黑紫色,正缓慢地向周围扩散。
张起灵的目光扫过散落在地上的考古队装备包。一个半开的背包里,露出一角硬皮笔记本。他弯腰拾起。
笔记本的封皮上沾着黑褐色的污迹。翻开,里面是潦草的字迹和一些速写。
6月1日,晴转雷雨。抵达硕龙。岩恩老人警告“鬼哭峡”危险,提及“铜鼓召阴兵”传说。队长认为迷信,坚持明日进山。
6月2日,大雨。进入鬼哭峡。发现大型岩画群!内容惊人!描绘古代祭祀场面,中心是巨大的铜鼓和……石化的军队?!岩画手法原始,但元素……难以置信。在峡谷深处发现疑似人工开凿的溶洞入口,有大量现代活动痕迹(非我们的人)。
6月3日,雷暴。进入溶洞。深处有巨大空间!发现……“活石”!天哪!那石头是活的!它会动!会吞噬!小李……小李被它卷进去了!瞬间就……消失了!快跑!快跑!
6月4日,(字迹极其潦草,仿佛在剧烈颤抖中书写)出不去了!铜鼓声!那鼓声又响了!在脑子里响!小陈他们……变了!眼睛……灰的!咬人!我们被困在……(后面是大片晕开的墨迹,像是被水滴或血迹污染)
最后几页,是反复描摹的几个符号,其中一个扭曲的、如同无数触手缠绕的图案被重点圈出,旁边用红笔疯狂地写着两个字:“源头!”
“活石”……“吞噬”……“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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