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会议室的挂钟秒针走得极慢，每一声“滴答”都像敲在沙瑞金太阳穴上。
林静舟刚把笔记本翻到新页，就听见“咔”的脆响——沙瑞金捏着青瓷杯的指节骤然收紧，茶渍顺着指缝渗出来，在米白衬衫上洇成深褐的疤。
“书记？”林静舟下意识要递纸巾，却见那杯子“当啷”坠地，碎成十几片，茶水混着瓷渣在地毯上蜿蜒。
沙瑞金盯着满地狼藉，喉结动了动，声音像砂纸擦过铁板：“李达康这是要另立山头。”
林静舟的笔尖顿在纸面。
他来汉东三个月，头回见沙瑞金失了从容。
这位中央空降的省委书记向来讲究“稳”字，哪怕上回吕州市长顶风违建被通报，他也只是端着茶盏说“要给同志改过的机会”。
可此刻他的西装领口松了两颗扣，眉峰紧拧成刀，连桌上的《汉东日报》都被攥出了褶皱。
“他动作太快。”林静舟斟酌着措辞，目光扫过手机里刚刷到的省台新闻截图——山水庄园的霓虹灯在镜头里泛着妖异的红。
“立案、抓人、舆论发酵，三步棋同时落子。高育良今天常委会上一句话没说，但我注意到他看李达康的眼神……”他顿了顿，“像看个多年未见的老棋友。”
沙瑞金的手指在桌沿敲出急鼓点。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卷着撞在玻璃上，他突然冷笑一声：“联手？高育良那个‘汉东儒家’，什么时候跟李达康这种‘推土机’成了盟友？”
“至少不是敌人。”林静舟把手机屏幕转向沙瑞金，是监控抓拍的——傍晚六点，京州市委后门，李达康的黑色奥迪没有回宿舍，而是拐上了去城郊的路。
“他今晚要见的人，可能就是突破口。”
沙瑞金盯着照片里那抹车影，忽然抓起茶几上的保密电话：“给我接京州市委值班室。”电话通了，他的声音又沉又冷，“让周正言接。”
同一时间，京州市委办公室的顶灯亮得刺眼。
李达康捏着老马的口供笔录，钢笔尖在“山水庄园财务总监”几个字上戳出个洞。
周正言推门进来时，他正把最后一页纸对着光看——水印里藏着“汉东省纪委”的暗纹，是他今早让市纪委连夜仿造的。
“李书记。”周正言的声音带着紧绷，“省委办公厅来电，沙书记说明天上午九点，要您单独去省委小礼堂汇报山水庄园事件。”他咽了咽唾沫，“语气……不太好。”
李达康没抬头，指尖划过口供里“赵瑞龙亲批五百万封口费”的记录。
前世这时候，他还在沙瑞金办公室里表忠心，说“坚决配合巡视组工作”，结果转头就被摘了办案权，连大风厂的功劳都被算到沙瑞金嫡系头上。
“让他等。”他把笔录锁进抽屉，钥匙在掌心转了两圈，“我今晚要见个人。”
“谁？”周正言下意识问出口，问完又后悔——李达康的行事风格向来讲究“结果导向”，下属只需要执行。
但这次李达康抬了眼，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尖：“高育良。他今天在常委会上沉默，是等我先出招。现在，该他兑现承诺了。”
他抓起外套往身上一披，“通知市纪委，把老马的完整笔录加密存档，原件不交省里。记住，我们不是在办案，是在布局。”
周正言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喉结动了动。
从前李达康也雷厉风行，但总带着股子“往上走”的急切；现在他走路带风，每一步都像在丈量权力的边界。
城郊的“松间茶舍”藏在竹林里，门帘是褪色的蓝布，连招牌都被青苔遮住了半块。
高育良的布鞋尖刚蹭到门槛，茶博士就哈着腰迎上来：“高书记，您常坐的二楼雅间备好了，老普洱温着呢。”
李达康推开门时，正看见高育良在拨弄茶海。
紫砂壶嘴飘着白汽，在他镜片上蒙了层雾，倒显得那双惯会算计的眼睛温和了些。
“李书记来得巧。”高育良没起身，只是指了指对面的蒲团，“这茶是赵瑞龙上个月送的，说是三百年古树料。”他抬眼笑，“现在喝起来，倒有股子烧糊的味。”
李达康直接落座，茶盏被他推得轻响：“沙瑞金要我明天单独汇报，这是第一步——逼我孤立无援，再借‘程序不合规’压我收手。”
高育良的茶夹停在半空，他打量着李达康，对方西装袖口磨出了毛边，和从前那个总把衬衫扎得笔挺的京州市长判若两人。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来见我？”
“因为我知道，沙瑞金下一步，必会派林静舟以‘巡视组’名义介入调查。”李达康从公文包抽出一沓资料，推过高育良面前，“名义是监督，实则是夺权。而你，是政法委书记，他若动案，绕不开你。”
高育良低头看资料，第一页就是“省财政厅2015年3号账户流水”。
他的手指在“赵瑞龙文化传播公司”几个字上顿住——这正是前世他帮赵家洗白三亿赃款的通道。
茶水在杯中晃出涟漪，他抬头时镜片反着光，让人看不清表情：“你想让我挡？”
“不是挡，是反控。”李达康抽出其中一张汇款单，用钢笔圈出“经办人：王建国”，“王建国是你夫人吴老师的学生，上个月刚提了财政厅副处长。我可以让市纪委把证据链做成‘王建国受赵瑞龙胁迫’，和你无关。”
他把钢笔往桌上一搁，“条件是——明天沙瑞金施压时，你以‘案件涉及省级财政流程’为由，建议移交省纪委联合办案。”
高育良的指节捏紧了茶盏。
窗外的竹影扫过他脸上，在眉骨处投下阴翳。
李达康说得轻描淡写，可这哪是“建议”？
联合办案意味着省纪委和京州市纪委平级，林静舟的巡视组就成了局外人，案子的主导权还是攥在京州手里。
更狠的是，李达康把他的软肋摊在桌面，却又递来梯子——与其被沙瑞金查个底朝天，不如借李达康的手把火引到赵瑞龙身上。
“李达康，你比我想象的更狠。”高育良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这次他尝出了苦味，“你不仅不怕沙瑞金，你还敢用我的软肋来谈条件。”
“我不是威胁你，是给你退路。”李达康起身扣上西装纽扣，“沙瑞金要的是清洗，我们要的是权力。他若真清到底，你我也难全身而退。不如借他的势，办我们的事。明天会上，你只要说一句话——‘此案重大，建议联合督办’，剩下的，我来收网。”
他走到门口时，又停住脚步：“对了，茶舍后巷有辆省委的帕萨特，车牌尾数073。沙瑞金派来盯我的人，该换了。”
门“吱呀”一声合上，高育良望着空了的座位，忽然笑出声。
他把资料重新锁进公文包，指腹摩挲着锁扣上的纹路——这把锁还是吴老师去年生日送的，说是“锁住清白”。
可现在他知道，清白这东西，早就在山水庄园的灯红酒绿里碎成了渣。
真正能锁住的，只有权力。
深夜十点，省委大院的路灯次第熄灭。
沙瑞金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远处京州方向的灯火。
林静舟送来的监控照片还在桌上，照片里李达康和高育良先后走进茶舍，又先后离开，中间隔了整整一个半小时。
“书记，明天的协调会材料。”林静舟把文件夹轻轻放下，“省纪委、政法委、京州市委的负责人都通知到了。”
沙瑞金没说话，只是盯着照片里李达康的背影。
前世他以为这是把好刀，锋利、听话，砍起人来从不问目标是谁；可现在这把刀不仅反了手，还学会了挑刀刃的方向。
“备车。”他突然说，“去小礼堂看看明天的会场布置。”
林静舟一怔，随即点头：“是。”
走廊的声控灯随着他们的脚步亮起，又在身后次第熄灭。
沙瑞金的皮鞋跟敲在大理石地面上，每一声都像在丈量某种即将崩塌的平衡。
他望着前方黑暗里的小礼堂大门，嘴角扯出个冷硬的弧度——李达康以为他是执棋人？
不，真正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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