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落尽的第十天,苏州巷弄里飘起了煤烟味。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踩着青石板上的薄霜往学校走,裤脚沾着的泥点冻成了小冰碴。1977年的初冬比记忆里更冷,我缩了缩脖子,把冻得通红的手塞进袖管——这具十岁身体的御寒能力,远不如他上辈子实验室里的恒温空调。
“图南哥!等等我!”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林栋哲背着军绿色的书包追上来,棉鞋踩在霜地上发出“咯吱”响。男孩额前的刘海被风吹得乱糟糟,鼻尖挂着两串晶莹的鼻涕,却一脸兴奋地扬着手里的纸包:“我妈给我煮的茶叶蛋,分你一个!”
庄图南停下脚步,看着纸包里滚圆的茶叶蛋。深褐色的蛋壳上布满细密的裂纹,卤香混着茶叶的清苦飘过来,勾得他胃里一阵空响。这个年代的粮食定量供应,鸡蛋算得上奢侈品,宋莹肯让儿子带出来分享,足见真心。
“栋哲,你自己吃吧,我妈早上给我煮了红薯。”我摆摆手,眼角瞥见林栋哲书包侧袋露出的半截玉米饼,“林叔叔今天不加班?”
林栋哲把茶叶蛋往他手里塞:“我爸去上海出差了,带回来两斤大白兔奶糖!等放学去我家吃!”他突然压低声音,凑近了说,“昨天我听见我妈跟我爸说,好像要恢复高考了!”
心猛地一跳。我差点忘了这件改变无数人命运的大事——1977年10月21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报了恢复高考的消息,无数被耽误的青年在那天夜里哭红了眼。而我的父亲庄超英,那个在中学讲台前温吞了十年的数学老师,正是其中之一。
“别瞎说,没影儿的事。”剥开茶叶蛋塞进嘴里,滚烫的蛋白烫得我舌尖发麻,“快走吧,要迟到了。”
两人往巷口的小学跑,书包在背后颠得老高。巷子里已经热闹起来,棉纺厂的女工们骑着自行车往厂区赶,车铃叮当作响;卖早点的摊子支起了蓝布棚,油条的香气裹着白汽在冷空气中炸开;墙根下坐着几个晒太阳的老人,手里转着油亮的核桃,议论着昨天菜场里涨价的白菜。
走进四年级(3)班的教室,粉笔灰在晨光里跳舞。班主任张老师正用红粉笔在黑板上写“为人民服务”,看到庄图南进来,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庄图南,你妈托人给你带了东西,在讲台上。”
讲台上放着个粗布袋子,里面鼓鼓囊囊的。解开绳子,一股麦香扑面而来——是二十个白面馒头,还带着余温。心里一暖,黄玲今天在棉纺厂早班,肯定是凌晨三点就爬起来发面,又托顺路的工友送来的。
“图南,你家真有钱,天天吃白面馒头。”同桌王建军凑过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袋子,“我妈说,只有干部家才能天天吃细粮。”
把两个馒头塞进他手里:“我妈在食堂帮厨,这是剩下的。”他知道王建军家的情况,父亲在去年的工厂事故中伤了腿,全家五口人靠母亲在街道工厂糊纸盒的工资过活,顿顿都是粗粮掺野菜。
王建军的脸涨得通红,把馒头往回推:“我不要,我妈说不能随便要别人东西。”
“拿着吧,”把馒头塞进他书包,“明天带个你妈腌的萝卜干来换,我妈说她馋那口了。”
王建军这才收下,小声说了句“谢谢”,偷偷把馒头塞进棉袄里——那里贴着肚皮,能捂得久些,带回家给弟妹们分着吃。
上课时,我却有些心不在焉。盯着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树,脑子里盘算着恢复高考的事。记忆里,父亲庄超英当年犹豫了很久,总说自己快四十了,记性不如年轻人,最后错过了第一届高考,直到五年后才考上师范学院的函授班。这辈子,不能让父亲留下这样的遗憾。
放学铃一响,大家纷纷抓起书包就往家跑。
我让筱婷和栋哲在门口等我一下,我记得路过巷口的废品站时,那里面有一堆高中知识点。
我停下脚步,站里堆着小山似的旧书报,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头正蹲在地上捆报纸。我走了过去,指着角落里一摞泛黄的书:“李爷爷,那些书卖吗?”
李老头抬眼看他:“都是些没用的旧课本,你要这个干啥?”
“我爸是老师,可能用得上。”蹲下来翻了翻,心脏突然狂跳——最底下压着一套1963年版的高中数学教材,封皮虽然破了,内页却完好无损。
“五毛钱,再给我两个牙膏皮。”李老头伸出三根手指,“这可是文化人的东西,贵点。”
我连忙点头,从书包里掏出攒了半个月的牙膏皮——都是从垃圾堆里捡的,本来想换块水果糖。数出五张皱巴巴的角票递给李老头,小心翼翼地把教材裹进旧报纸里。
刚走出废品站,就听见一阵争吵声。林栋哲正被三个高年级的男生堵在墙角,军绿色的书包扔在地上,拉链敞开着,里面的玉米饼滚了出来。
我回去校门口领着庄筱婷和林栋哲往家里走。
还未到家,就看见妈妈在门口东张西望。她一看见我就问:“去哪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跟栋哲在一块儿呢,怎么了妈?”我注意到母亲的手在抖,帆布包里的馒头少了一大半,“馒头不够吃?”
“不是馒头的事。”黄玲把他拉到屋里,关上门才压低声音说,“家里的粮本不见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粮本比粮票更重要,那是领取粮食的凭证,丢了粮本,下个月全家都得饿肚子。“什么时候发现不见的?”
“刚才去粮站领粮,翻遍了抽屉都找不到。”黄玲的声音带着哭腔,“我记得明明放在红木匣子最底下的,怎么就不见了呢……”
“别急,妈,我们再找找。”我安慰道,脑子里飞快地回想——记忆里,家里确实丢过一次粮本,后来发现是阿婆偷偷拿给了庄赶美,因为他媳妇李红生了二胎,粮食不够吃。
正在这时,堂屋传来了阿婆的声音:“玲啊,赶美说家里的粮票不够了,你那还有多余的吗?”
黄玲的身体僵了一下,嘴唇抿得发白。我捏了捏母亲的手,示意她别说话,自己走出了房门。
阿婆正坐在太师椅上嗑瓜子,庄赶美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个空碗,脸上带着讨好的笑。看到庄图南,阿婆把瓜子壳往地上一吐:“图南回来了?快让你妈拿点粮票出来,你婶子刚生了小弟弟,孩子饿得直哭。”
“粮票没有,粮本倒是有一个。”我靠在门框上,眼睛看着庄赶美,“赶美叔,你今天是不是进过我爸妈的房间?”
庄赶美的脸一下就红了,眼神躲闪着:“小孩子家胡说什么,我怎么会进你爸妈房间……”
“我妈说粮本丢了,”庄图南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就是那个红色的小本子,上面写着我爸的名字。我记得早上还看见它在红木匣子里呢。”
阿婆的脸色变了变,放下手里的瓜子:“丢了就丢了,找派出所补办一个不就行了?跟你叔说这个干啥。”
“补办要开证明,还要等半个月。”我看着阿婆,“这半个月我们全家吃什么?喝西北风吗?”
“你这孩子怎么跟你阿婆说话呢!”阿婆拍着桌子站起来,“不就是个粮本吗?大不了我让你叔匀点粮食给你们……”
“不用了。”庄超英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他刚从学校回来,手里还拿着教案,看到屋里的情景,眉头皱了起来,“妈,赶美,这是怎么回事?”
黄玲也走了出来,眼圈红红的,却没说话。庄图南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阿婆可能知情的部分。
庄超英听完,脸色沉得像锅底。他看着庄赶美:“赶美,你说实话,是不是你拿了粮本?”
庄赶美搓着手,支支吾吾地说:“哥,我不是故意的……红生说家里粮食不够,我就想着先借你家的粮本用用,领了粮就还回来……”
“你这是偷!”庄超英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门口,“你给我出去!以后别再登我家的门!”
“超英你咋说话呢!”阿婆护在庄赶美身前,“他不就是借个粮本吗?至于发这么大火?都是一家人,帮衬点怎么了?”
“帮衬不是这么帮的!”庄超英第一次对母亲提高了音量,“粮本是一家人的命根子!他要是真有难处,跟我说一声,我就是勒紧裤腰带也会帮他!可他不该偷偷摸摸地拿!”
阿婆被儿子吼得愣住了,随即坐在地上哭了起来:“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养了个白眼狼儿子,帮衬弟弟点怎么了……”
庄赶美看着这场面,也觉得理亏,拉了拉阿婆:“妈,别说了,是我不对。哥,粮本我这就还给你,我这就走。”他从口袋里掏出红色的粮本,塞到庄超英手里,低着头往外走。
阿婆见儿子走了,哭得更凶了。黄玲想上前劝,被庄超英拉住了。“让她哭,”他低声说,“这次要是再惯着,以后就没安生日子过了。”
看着父亲挺直的脊梁,我心里微微一动。记忆里的庄超英总是温和甚至有些懦弱,很少这样强硬。或许,改变的不只是他一个人。
那天晚上,黄玲做了红薯粥,就着咸菜。阿婆赌气没出来吃饭,黄玲把粥端到她屋里,也被泼了出来。庄超英叹了口气,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碗里的红薯夹给了筱婷。
我把白天买的高中教材拿出来,放在父亲面前:“爸,我在废品站看到的,觉得你可能用得上。”
庄超英愣了一下,拿起教材翻了翻,眼睛突然亮了:“这是1963年版的!比现在用的教材详细多了!你在哪找到的?”
“废品站李爷爷卖的。”我扒了口粥,“爸,我今天听同学说,好像要恢复高考了?”
庄超英的手顿了一下,眼神暗了下去:“你听谁说的?没影儿的事。”
“就算没恢复,多学点知识总没错吧?”我看着他,“我觉得爸讲课那么好,应该去考大学。”
黄玲也跟着点头:“是啊,超英,你年轻的时候学习就好,要是能上大学……”
庄超英放下筷子,沉默了很久,才轻声说:“我都快四十了,哪还有精力考大学。再说,家里离不开我。”
“怎么离不开?”我反驳道,“等我再大点,就能帮妈干活了。筱婷也懂事了,不用总看着。”他知道父亲心里是想考的,只是被生活磨平了棱角,不敢再做梦。
庄超英没说话,只是把教材小心翼翼地放进抽屉里,锁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了。我穿好衣服出去,看到黄玲正和宋莹站在院门口说话,两人都红着眼睛。
“真的假的?”黄玲的声音带着颤抖。
“千真万确!”宋莹激动地说,“我家老林从上海打电话回来了,广播里都播了,12月就高考!凭本事上大学,不用推荐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来了!改变命运的时刻,终于来了!
黄玲转身就往屋里跑,差点撞到门框上。庄超英被她拉出来的时候,还睡眼惺忪的:“怎么了这是?”
“超英!恢复高考了!”黄玲抓着他的胳膊,语无伦次地说,“12月就考!你可以去考大学了!”
庄超英愣住了,像是没听懂。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问:“你说……什么?”
“恢复高考了!”宋莹大声说,“老林说,只要是高中毕业,不管工人农民还是干部,都能考!超英,你当年也算是高中毕业,成绩还那么好,肯定能考上!”
庄超英站在原地,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墙角,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过了很久,他突然转身往屋里跑,差点绊倒在门槛上。我和妈妈跟进去,看到他正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最后从床底下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箱。
箱子打开的瞬间,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里面放着几本泛黄的笔记本,还有一张边角卷起的毕业照。庄超英拿起照片,手指在上面轻轻摩挲——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白衬衫,意气风发,眼神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这是我高中毕业时的照片。”庄超英的声音有些沙哑,“那时候,我本来是要考清华大学的。”
妈妈的眼圈红了。她知道爸爸的遗憾,因为成分问题,当年他没能参加高考,最后当了中学老师。这些年,他从没抱怨过,可她知道,他心里一直憋着口气。
“爸,现在有机会了。”我把那套高中教材递给他,“还有一个多月,来得及。”
庄超英看着教材,又看了看妻子和儿子期待的眼神,突然握紧了拳头。他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那是被生活磨灭了十几年的火焰,此刻在他眼底灼灼燃烧。
“对,来得及。”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某种重大的决定,“我要考!我要去北京上大学!”
黄玲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这一次,是喜悦的泪。她走上前,轻轻擦掉丈夫脸上的灰尘:“我支持你。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我多干点活,肯定能供你上大学。”
“我也帮忙!”我举起手,“我放学回来就劈柴、挑水,还可以去废品站捡东西换钱。”
庄超英看着妻贤子孝的画面,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都带着暖意。他把教材紧紧抱在怀里
飞卢小说网 b.faloo.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优质火爆的连载小说尽在飞卢小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