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的原始林区，空气湿冷得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毛巾，紧紧裹在每个人的皮肤上。
十七公里的负重绕行，让最精锐的侦察兵也感到双腿如同灌满了铅。
韩浩站在那棵巨大的榕树下，呼吸克制而深沉，白色的雾气从他唇边溢出，旋即被浓得化不开的晨雾吞噬。
他挥手示意队伍原地警戒，自己则单膝跪地，亲自查看那盘石磨。
石磨静静地卧在盘根错节的树根之间，青苔覆盖了它大部分的表面，仿佛一件被岁月遗忘的古物。
但韩浩的目光锐利如刀，他一眼就看出了不对劲。
按照他们与线人“鱼鹰”约定的暗号，磨盘的缺口本应朝向西北，指向他们撤离的安全路线。
可现在，它却被人顺时针转动了近九十度，缺口精准地对着东南方——那里，雾霭深处，隐约可见一座废弃祠堂的黑影。
“队长，情况不对。”李铮压低了声音，凑到韩浩身边，“他在告诉我们，目标在那座祠堂里……还是在挑衅我们？”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凝重，“也可能是敌人发现了这个标记，故意改动了它，引我们入局。”
韩浩没有回答。
他的手指带着战术手套，轻轻拂去磨盘底座边缘的苔藓和腐叶。
就在粗糙的石面上，一个极其微小、几乎与石纹融为一体的箭头符号显露出来。
箭头的样式是侦察连内部代代相传的紧急规避信号，意为“前方为绝地，立即撤离”。
一股寒意从韩浩的脊椎升起。
这个标记，只有他和极少数核心老兵认识。
“鱼鹰”不可能知道。
那么，留下这个标记的人是谁？
韩浩的心脏猛地一沉，一个尘封的名字在他脑海中翻腾。
这是在救我……还是来自地狱的最后一次警告？
与此同时，位于两公里外制高点的唐晓薇，正通过高精度热成像仪的目镜，冷漠地扫描着那片区域。
冰冷的电子视野里，祠堂的轮廓清晰可见，墙体冰冷，内部没有任何生命热源。
“祠堂内部安全，无人。”她的声音通过战术耳机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但后院猪圈下方三米处，有异常的金属反射信号，体积不小。”
紧接着，一个诡异的画面出现了。
每隔精准的十五分钟，一个穿着迷彩服的人影就会从祠堂侧门走出，沿着墙根巡视一圈，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
在热成像仪中，这个人影呈现出斑驳而不均匀的冷色调，完全不符合活体的热量分布特征。
“假人诱饵，”唐晓薇立刻做出判断，“配合了定时机械移动装置，他们在模拟定点巡哨。”她迅速截取了视频片段，加密后传送给李铮。
李铮的战术平板上，画面被放大到极致。
当他看清那个假人身上穿着的战术背心型号时，一向沉稳的他，呼吸骤然一滞。
那是一款五年前就已停产的特制背心，配发范围极小，而假人胸前那个早已磨损的血型标牌下，隐约可见一个用刀刻出的“山”字。
李铮的喉结剧烈地滑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队长……你还记得……赵队最后一次出任务前，跟你说的话吗？”
赵铁山。
韩浩失踪了五年的副队长，那个在官方记录里，早已在一次惨烈的跨境缉毒行动中“阵亡”，连衣冠冢都立了三年的兄弟。
韩浩闭上了眼睛，浓雾似乎渗入了他的肺腑，又冷又涩。
赵铁山最后的话语，如同昨日重现，清晰地回响在他耳边：“他说，‘别信名单上的任何一个名字，包括我’。”
“我进去。”韩浩睁开眼，眼神已恢复了钢铁般的坚决。
他不能退，无论是警告还是陷阱，他都必须亲眼确认。
“我跟你去。”队医苏晴立刻跟上，她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是拍了拍自己携带的医疗包，里面有便携式生命监测仪和应急血浆。
“以防万一。”
两人借着雾气的掩护，如狸猫般潜行至祠堂后院。
猪圈早已废弃，恶臭与腐烂的气味混合在一起。
他们轻易地在厚厚的猪粪和烂草下找到了一扇伪装得极好的铁制暗门。
顺着生满红锈的梯子向下，一股陈腐的机油和霉味扑面而来。
底下是一间隐蔽的地下仓库，空间不大，却堆满了各种拆解的通讯零件、电路板和一沓沓伪造证件的模板。
这里像是一个地下工场，专门为某个庞大的网络提供身份和联络的伪装。
在仓库的最深处，一张破旧的木桌上，孤独地摆着一台老式录音机。
韩浩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他走上前，手指悬在播放键上，停顿了片刻，最终用力按了下去。
“咔哒”一声后，磁带转动，一阵沙沙的电流声过后，一个沙哑、疲惫、仿佛被砂纸打磨过的男人声音，从劣质的扬声器里流淌出来：“浩子……我没死。但他们让我活着，比死了还难受。‘黑鹰’不是一个人……他是一张网，一张从地狱里伸出来的网。你在大学里带出来的那几个孩子……他们是火种，是希望。别让他们……别让他们变成第二个我。”
录音到此戛然而止。
韩浩双膝一软，整个人跪倒在地。
他的手撑在满是灰尘的桌面上，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桌角。
突然，他的指尖触到了一道熟悉的刻痕。
他低头看去，那是一行用匕首尖刻下的小字，字迹潦草却力道十足——“宁死不降”。
那是他和赵铁山刚入侦察连时，一起在一张床板上刻下的誓言。
“队长！”李铮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带着一丝兴奋和急切，“我分析了录音的背景音，剥离出一段极其微弱的柴油发电机嗡鸣声，功率和型号匹配偏远地区的国防通讯基站！结合声波在空气中的震荡频率，我反推出录音地点应该在以我们为中心，半径八公里内，并且靠近一处断层地质带！地图上只有一个地方符合条件——五年前被注销的白马坡微波中继站旧址！”
就在李铮话音刚落的瞬间，一直沉默的苏晴忽然开口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性：“李铮，把录音最后那几秒的空白音放大，过滤掉电流声。”
几秒后，一段几乎无法察觉的、极其轻微的声响被提取出来。
那是一声压抑的咳嗽。
“这是典型的金属共鸣性咳音，”苏晴的语气如同在进行学术报告，“我曾在医学院的耳科实习，专门研究过职业病对呼吸道的影响。这种咳音，只有长期吸入金属或矿物粉尘，并且同时服用特定支气管扩张药物的患者才会出现。我想起来了……我知道这个声音是谁了！”
她深吸一口气，吐出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名字：“是医务室的助理，张立文。那个每天负责打扫旧档案库的老实人。档案库积灰严重，而且……那里的通风管道正好连接着通往白马坡方向的废弃线路管道！”
真相的链条在这一刻被串联起来。
赵铁山还活着，他被困在某个地方，通过一个看似最不起眼的医务助理，向韩浩发出了最后的求救与警告。
“所有人，准备……”韩浩正欲下令收网，耳机里却传来了外围警戒哨的紧急通报：“队长，有人靠近！身份不明！”
韩浩和苏晴迅速返回地面，只见哨所外，一个穿着便装、神情冷峻的中年男人静静地站着，他身后跟着两名戴着墨镜、气息沉稳的国安人员。
是“冷面判官”。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将一个牛皮纸绝密文件袋递给韩浩：“赵铁山五年前身陷敌营，被迫接受了非人道的神经药物控制实验，导致他只有间歇性的清醒。在他清醒时传递出的零碎情报，我们已经通过多方渠道交叉验证。上面同意你们继续行动，但有一个条件——活捉‘黑鹰’，不能击毙。”
韩浩接过文件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冷笑一声，声音里带着彻骨的寒意：“如果‘黑鹰’，就是我曾经用命去换的兄弟呢？”
冷面判官的目光没有一丝波澜，他直视着韩浩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那就让他自己选。是死得像个烈士，还是活得像个叛徒。”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带着人消失在浓雾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夜风卷起地上的残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韩浩紧紧握着那盘还带着地下室阴冷气息的录音带，抬起头，望向远处白马坡方向连绵起伏的黑色山峦。
这一次，我不再替你做选择了……铁山，你自己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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