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满了虎牢关的每一寸砖石,也沉沉压在西凉大营连绵的帐顶。刁斗声穿过寒冷的空气,一声,又一声,敲打着失眠者的耳膜。
吕凤仙的院落外,巡哨的脚步声比平日更密集,更沉重,如同无形的栅栏,将她与外界隔开。软禁,自黑石峪败归那夜起,便成了心照不宣的事实。董卓的“关怀”——那些流水般送来的珍稀伤药、滋补参汤,以及一日三次绝不缺席的“问候亲兵”——像一层层湿透的绸布,缠绕收紧,令人窒息。
她坐在案前,灯烛未点,任由黑暗吞噬周遭的一切。左肋下的伤口已被重新处理过,包扎得严实,但每一次呼吸仍带着隐约的钝痛。空气中弥漫着草药苦涩的清甜,还有窗外飘来的、士卒赌钱呼喝的隐约喧嚣,混合成一种怪异而压抑的背景。
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案几上划过,勾勒着并不存在的阵图。华雄的惨败,夏侯渊的冷厉,董卓的猜忌,李儒的试探…还有关外那些虎视眈眈的目光,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在黑暗中吐着信子。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与风声无异的动静从屋顶掠过。
不是猫。
吕凤仙的眼睫倏然抬起,在黑暗中闪过一丝冷光。她没有动,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只是全身的肌肉在瞬间调整到一种极致的、引而不发的戒备状态。
来的真快。
果然,不过两息,院门外传来了值守亲兵略显紧张的喝问:“谁?!”
一个娇柔婉转、带着些许怯生生的女声响起,如同夜莺啼谷,与这铁血军营格格不入:“诸位军爷恕罪…妾身…妾身是奉相国之命,前来为吕将军送…送安神汤的…”
相国?安神汤?这个时辰?
亲兵显然也愣住了,迟疑道:“相国并未吩咐今夜…”
“是相国方才临时起意,言及将军今日受惊,特命小厨房熬煮的…”那女声愈发柔软,带着令人不忍拒绝的哀求,“军爷若是不信,可去相国府一问便知…只是这汤,需得趁热服用才好…”
短暂的沉默。亲兵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有些无措,又不敢真的去相国府求证,最终只得道:“…在此等候。”
脚步声走向院门。
吕凤仙依旧坐在黑暗里,嘴角极缓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董卓?他此刻怕是正搂着美姬饮酒压惊,或是与李儒商讨下一步如何榨取她这“奇货”的价值,哪有这份“细心”。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一股极淡雅、若有若无的幽香,率先于脚步声飘了进来,瞬间冲淡了屋内原有的草药和血腥气。那是一种精心调制的、带着冷梅与某种不知名甜蕊混合的香气,靡靡醉人。
一盏小巧的羊角灯被提了进来,昏黄温暖的光晕首先照亮了一只纤纤玉手,指如削葱,细腻白皙得不像该出现在此地。随即,灯光上移,映出一张脸。
饶是吕凤仙心冷如铁,在看清来人的刹那,眼底依旧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
来人穿着一身素雅的宫装长裙,外罩一件狐裘斗篷,身段窈窕风流。云鬓微松,斜插一支简单的玉簪,却更衬得那张脸清艳绝伦,眉眼含情似怯,唇瓣不点而朱,灯光下肤光如雪,竟是一种柔弱到极致、反而能勾出人心底最深处占有欲的美。
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如同山涧春水,微微抬眸看你时,带着三分羞怯、三分无辜,还有四分欲说还休的楚楚可怜。莫说男人,便是女子见了,只怕也要心生怜意。
天下第二美人,貂蝉。
她竟亲自来了。以这样一种方式,在这种时刻。
“吕…吕将军?”貂蝉的声音微微发颤,似乎对这满屋的黑暗和眼前沉默的身影感到害怕。她提着灯,小心翼翼地向前挪了一小步,灯光摇曳,照出吕凤仙半边隐在阴影中的冷硬侧脸。
她似乎被那冷意慑住,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中的食盒微微晃动,汤盅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妾身…妾身貂蝉,奉相国之命,特为将军送来安神汤…”她怯生生地重复着来意,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将那食盒轻轻放在门边的矮几上,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吕凤仙终于动了。
她缓缓转过头,整张脸暴露在貂蝉手中那盏孤灯的暖光下。苍白,冰冷,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黑的眸子,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直直地看向貂蝉。
没有惊艳,没有好奇,更没有男子见到绝色时该有的任何反应。
只有审视。冰冷的,穿透一切的审视。
貂蝉在那目光下,似乎更加不安了,纤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如同受惊的蝶翼,下意识地避开了对视,微微垂下头,露出一段雪白脆弱的脖颈,声音愈发低柔委屈:“将军…可是不喜妾身前来?妾身…妾身只是奉命行事…若扰了将军清净,妾身这便告退…”
以退为进,我见犹怜。
吕凤仙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目光却从她脸上,缓缓滑到她提着灯的那只手上,那细腻无瑕的指节,那保养得宜的肌肤。然后,又滑向她看似因紧张而微微蜷缩的脚尖。
“王司徒,”吕凤仙忽然开口,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异常清晰,冰冷,没有任何起伏,“近来身体可好?”
貂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虽然极其短暂,快得如同错觉。她抬起泫然欲泣的眼眸,眼中满是恰到好处的茫然与无辜:“王司徒?将军为何突然问起司徒大人?妾身久居深闺,对外朝之事…并不知晓。”
回答得天衣无缝,神情毫无破绽。
吕凤仙静静地看着她,看了足足三息。就在貂蝉被她看得几乎要维持不住那脆弱表情时,她却忽然移开了目光,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汤既已送到,你可以走了。”声音依旧冷淡,下了逐客令。
貂蝉似乎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直接,如此不解风情,怔了一下,随即眼圈微微泛红,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却又强忍着,柔顺地福了一礼:“是…那请将军务必趁热服用…妾身…告退。”
她转身,步伐轻盈却带着一丝落寞,如同被风雨摧折的娇花,慢慢走向门口。
就在她伸手即将触碰到门扉的刹那——
吕凤仙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像冰冷的锥子,精准地钉入她的耳膜:
“转告王司徒。”
貂蝉的背影骤然僵住。虽然极力控制,但肩颈线条那一瞬间的紧绷,未能逃过吕凤仙的眼睛。
“他的‘好意’,我心领了。”吕凤仙的声音慢条斯理,却带着一种刀锋般的锐利,“连环计虽妙,用在我身上,却是浪费了。”
“美人,”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还是留给更懂得欣赏的人吧。”
“比如,我的那位…好义父。”
话音落下,屋内死寂。
貂蝉背对着她,一动不动。那盏提在她手中的羊角灯,灯焰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摇曳起来,在她脚边投下晃动不安的影子。
她能听到对方几乎停滞的呼吸声。
良久,貂蝉缓缓转过身。
脸上的柔弱、委屈、怯懦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大半,虽然依旧极力维持着平静,但那双春水般的眸子里,已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一丝惊骇与难以置信,以及被彻底看穿、剥去所有伪装后的狼狈。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未能吐出。
吕凤仙不再看她,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只留下一个冷硬的侧影。
“不送。”
最终,貂蝉几乎是踉跄着、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间屋子。那盅所谓的“安神汤”,被孤零零地遗落在矮几上,散发着徒劳的热气与香气。
房门轻轻合拢。
吕凤仙依旧坐在黑暗里,许久未动。
直到那缕幽兰冷香彻底被夜风吹散。
她才极轻地、极冷地嗤笑了一声。
灯火,权柄,美色。
这世间诱人沉沦之物,无非如此。
可惜。
她早已不是那个会被光亮吸引的飞蛾。
她的路,在更深的黑暗里。
她缓缓闭上眼,将所有算计、所有贪婪、所有虚情假意,都隔绝在外。
静待。
下一场风暴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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