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深挖：昀瑾的枷锁
顾母的家宴，像一场精心编排的默剧。场面无可挑剔，菜肴精致，礼仪周到。顾父是位威严寡言的企业家，与顾昀瑾如出一辙的深邃眼眸里，更多的是审视与考量，而非温情。顾母始终保持着优雅的疏离，对林未晞的问候客气而周全，问及家世背景时语气温和，却每一个问题都精准地划出阶层的界线。
林未晞表现得体，应答从容，凭借自身修养和对艺术的见解，偶尔还能与顾父聊上几句收藏。但那种无形的、无处不在的压力，如同空气里过于浓郁的香氛，令人隐隐窒息。
顾昀瑾全程在她身侧，举止体贴，试图斡旋，却像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墙，无法真正驱散那冰凉的氛围。他偶尔与母亲对视时，眼神里有一种林未晞从未见过的、复杂的疲惫与妥协。
回程的车里，气氛沉闷。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也无法照亮车内的低气压。
“抱歉，未晞。”顾昀瑾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我母亲她……习惯用她的方式衡量人和事。”
林未晞摇摇头，目光落在自己交叠的手上：“没关系。我明白。”她沉默片刻，轻声道，“只是觉得，你好像……很累。”
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一种源自深处的、精神上的倦怠。
顾昀瑾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车子驶过一条昏暗的隧道，光影在他脸上飞速流转，明明灭灭。
“顾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他缓缓说道，语气艰涩，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费力撬开，“我父亲的白手起家，我母亲的家族背景，交织成一张很大的网。荣耀、地位、财富，这些东西背后，是更沉重的……责任。”
他顿了顿，似乎在下定决心：“瑾筑并不只是一家纯粹的建筑事务所。它背后牵连着家族企业的版图、许多人的生计，甚至……一些早年间的承诺和约定。”
“约定？”林未晞敏锐地捕捉到这个模糊而沉重的词。
车子驶出隧道，重新暴露在璀璨的霓虹下。顾昀瑾的脸庞重新清晰起来，却蒙着一层更深的阴影。
“一些在我足够成熟、足够强大之前，无法轻易打破的束缚。”他避开了具体细节，声音里带着一种无力感，“它关乎信誉，甚至关乎……一些人的安危。我祖父晚年时，我曾对他有过承诺。”
他侧过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深邃得令人心痛，里面有挣扎，有歉疚，还有一种她无法完全读懂的沉重：“未晞，我现在能给你的，可能远不如你应得的那么多、那么自由。和我在一起，或许……会让你受委屈。”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触及那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巨大阴影。没有明说，却已足够清晰——他的世界并非只有建筑与爱情，更充满了无法推卸的家族责任和某种似乎难以逾越的过往桎梏。
林未晞的心慢慢沉下去。不是失望，而是为他感到一种细密的疼痛。她终于看清了他偶尔流露的忧郁来源，那并非矫情，而是真实背负着的、冰冷的枷锁。
她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他放在档位杆的手背上。他的手指冰凉。
“昀瑾，”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喜欢的，是那个在建筑模型前眼睛会发光的你，是那个能听懂我琴声的你，是那个会带我去看江边日落、分享马卡龙的你。其他的，是你要承担的部分，我或许无法完全分担，但我愿意试着去理解。”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除非你觉得我会是你的负累，否则，不要替我做决定，也不要低估我陪你面对的决心。”
顾昀瑾猛地踩下刹车，将车缓缓停靠在僻静的江边观景台。他转过头，深深地凝视着她，眼底翻涌着剧烈的情感，震惊、动容、愧疚、爱意……复杂得如同旋涡。
他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弄疼她，声音低哑得不成调：“未晞……你怎么会是我的负累？你是我灰暗世界里……唯一的光。”
这句话脱口而出，带着前所未有的脆弱和赤裸的情感。
江对岸的灯火倒映在江水中，被晚风吹碎，又顽强地聚拢。车内，两人静静地对视着，无声的情感在狭小的空间里汹涌澎湃。
他俯身过来，这一次，吻落在了她的唇上。
不同于之前的额间轻触，这是一个带着绝望汲取意味的、深重的吻。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压力、难以摆脱的束缚，以及对她如同救命稻草般的依恋和渴望。苦涩与甜蜜交织，令人心碎又沉迷。
林未晞回应着他，温柔而坚定。她尝到了他唇间淡淡的咖啡苦味，也感受到了那份沉重下的炽热真心。
良久，他缓缓退开，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呼吸急促，眼眸深得像不见底的夜海。
“再给我一点时间，未晞。”他低声恳求，像是一个誓言，“我会处理好。我一定会处理好。”
他没有具体说是什么，但她懂。
“好。”她轻声应允，指尖轻轻抚平他微蹙的眉心。
那晚之后，一切似乎如常，却又截然不同。他们依旧一起工作，一起晚餐，分享音乐和阅读。甜蜜仍在，甚至因那次的坦诚而更加亲密无间。但那份沉重感，如同水底暗藏的礁石，时时提醒着林未晞，他们脚下的路并非坦途。
她开始更仔细地观察他。发现他接听某些电话时会刻意走开，语气恭敬却疏离；发现他书桌抽屉深处，放着一只老旧的、刻着陌生字母缩写的手环；发现他在听到某个特定财经新闻时，会下意识地绷紧下颌。
她不再追问。只是在他偶尔陷入沉默、目光变得悠远时，会默默地为他续上一杯热茶，或是弹奏一曲宁静的古筝曲。
她的理解与沉默，反而让顾昀瑾更加愧疚。他试图用更多的陪伴和体贴来弥补，带她去更隐蔽却有趣的私人美术馆，在她公寓楼下等到深夜只为道一声晚安，甚至开始笨拙地学习她喜欢的菜谱。
但这种近乎补偿性的好，反而让林未晞更加清晰地感受到那枷锁的重量。她想要的，从来不是他的愧疚和补偿，而是与他并肩站立的力量。
一个周末的午后，在他公寓顶层的阳光房里，他为她用小提琴拉奏舒伯特的《小夜曲》。琴声依旧优美，却染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克制的忧郁。
一曲终了，他放下琴，走到她身边坐下，将头轻轻靠在她膝上。这个卸下所有防备、流露脆弱的姿态，让林未晞的心狠狠一揪。
她的手指轻轻插入他浓密的黑发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
“未晞，”他闭着眼睛，声音闷闷的，“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做一些看似违背本心的事，你会不会……对我失望？”
林未晞的手停顿了一下。
阳光透过玻璃顶棚，温暖地笼罩着他们。她却感觉到一丝寒意。
“那要看是什么事。”她回答得冷静而认真，指尖继续温柔的动作，“昀瑾，我相信你的本心。但我也知道，人生不止有黑白两面。我或许无法赞同每一个决定，但我希望，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能告诉我真相，而不是把我隔绝在外，独自承担。”
她低下头，吻了吻他的发顶，声音轻得像叹息：“别让我从别人那里，听到你的故事。”
顾昀瑾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更紧地环住了她的腰。他没有回答，只是更深地埋首在她怀中，像一个寻求温暖的孩子。
阳光缓缓移动，将两人的影子拉长，融合在一起，仿佛无比亲密，却又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林未晞知道，她已触碰到那冰山之尖。水下那庞大而冰冷的基座，关乎他的家族、他的责任、他那段“难以逾越的过往”，依旧隐藏在深不可测的幽暗之中。
等待她的，或许是风浪，或许是暗礁。而他们这艘刚刚启航的、载满甜蜜与憧憬的小船，正驶向那片迷雾重重的海域。
她握紧了他的手，目光投向窗外明净的蓝天，心底却已做好了迎接风雨的准备。
爱上一个身上带着枷锁的人，注定无法只享受轻盈的甜蜜。但她已深陷其中，无法回头，也不愿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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