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颓，残阳如血，泼在凌家那片彻底化为废墟的断壁残垣之上，更添几分凄厉与死寂。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尘土的味道，被晚风卷着，吹向远方。
凌初踏出那片死地，霓裳羽衣在昏黄的光线下流转着暗沉的光泽，纤尘不染，与身后那片狼藉形成刺目的对比。她步伐不疾不徐，并非逃离，而是离开。事了拂衣去，身后……已无仇人。
那墨姓少年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几步之遥，破旧的麻衣下摆沾染了些许血污尘土，他却似浑然不觉，只安静地走着，一双沉静的眸子偶尔扫过前方那抹华美的背影，又很快垂下。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早已远离了凌家那片血腥之地，踏入了一片荒芜的山峦地带。四周怪石嶙峋，枯木虬结，不见人烟。
忽然，前方带路的凌初毫无征兆地停下了脚步。
跟在她身后的少年也随即停下，抬起眼，有些不解地看向她挺直的背影。
凌初没有回头。
她的视线，落在前方不远处，一块半人高的风化岩石之后。
那里，传来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像是一只被遗弃的、濒死的小兽。
凌初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的神识早已笼罩四周，自然“看”清了那岩石后的景象——一个约莫五六岁、衣衫褴褛、瘦得皮包骨头的小女孩，正蜷缩在石缝里，小小的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剧烈颤抖着，发出微弱绝望的哭泣。小女孩脸上脏污不堪，嘴唇干裂，气息微弱得几乎随时会断绝。
看穿着打扮，绝非修士子弟，更像是附近哪个遭了灾荒或兵祸的凡人村落逃难出来的孩子，不知怎地独身流落到了这荒山野岭。
少年也听到了那微弱的哭声，他上前一步，与凌初并肩，目光投向那岩石方向，苍白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古井般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
凌初没有动。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岩石的方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眸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封海面，无人能窥见其下是何种暗流。
救人？
这个词于她而言，陌生得近乎可笑。
前世，她濒死之际，可有人救她？神魂破碎于断魂崖下，可有人为她落一滴泪？
今生归来，她满心唯有恨与复仇，所行之事，皆是杀戮与掠夺。救赎、慈悲、怜悯……这些情绪早已在她被剖开胸膛、挖出仙骨的那一刻，随着热血一同流干、冻结了。
这世间弱肉强食，天经地义。这小女孩的命运，与她何干？
死了，便是死了。不过是这苍茫天地间，又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消散罢了。
她甚至下意识地运转起一丝极淡的灵力，只需心念微动，便可让那石后的微弱气息彻底湮灭，省得那断断续续的哭声扰人清净。
就在那丝冰冷杀意即将透体而出的刹那——
身侧的少年，却忽然动了。
他没有看凌初，也没有询问，只是默默地、一步一步地，朝着那块风化岩石走去。
他的脚步很轻，落在碎石上，几乎听不见声音。瘦削的背影在残阳下拉得很长，那身洗得发白的麻衣，在荒凉的山景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异常坚定。
他走到岩石后，蹲下身。
凌初的神识“看”到，他伸出那双同样苍白瘦削的手，极其小心地、甚至带着一种笨拙的轻柔，将那个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小女孩，从石缝里抱了出来。
小女孩似乎受到了惊吓，哭声戛然而止，睁着一双因瘦弱而显得格外大的、盈满泪水和恐惧的眼睛，茫然又害怕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大哥哥。
少年不会抱孩子，动作有些僵硬，但他尽量让手臂平稳，避免硌到孩子。他低头看着怀里那脏兮兮、轻得几乎没有分量的小女孩，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凌初眸光微动的动作。
他抬起自己破旧麻衣相对干净一点的袖子，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去擦拭小女孩脸上的污渍和泪水。动作依旧有些笨拙，却异常专注和耐心。
他没有用任何清洁法术，就这么一下一下，用最原始的方式擦拭着。
仿佛在他那简单直接的认知里，对待一个脆弱干净的生命，就该用最纯粹的方式。
擦干净一小块脸颊后，他看着小女孩那双依旧惶恐不安的眼睛，似乎思考了一下，然后，非常缓慢地、尝试性地，对小女孩露出了一个极其生涩的、几乎算不上是笑容的表情。
试图表达善意。
尽管那笑容因为常年不笑而显得有些僵硬古怪，甚至搭配着他苍白的脸色和紫绀的嘴唇，看起来并不那么“安全”。
但小女孩呆呆地看着他，眼中的恐惧，似乎真的消散了一点点。
少年抱着小女孩，站起身，转过来，看向依旧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的凌初。
他什么也没说。
没有解释，没有请求，没有试图用任何大道理来说服她。
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怀里抱着那个同样安静下来的、睁着大眼睛好奇偷瞄凌初的小女孩。
残阳的最后余晖落在他们身上，将少年破旧的麻衣和小女孩褴褛的衣衫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与这荒凉的山野和凌初周身那冰冷的华美，形成了无比诡异的对照。
凌初的目光，越过少年，落在他怀里那个小女孩脸上。
那张被擦干净一小块后、露出原本白皙皮肤的小脸。
那双清澈的、还带着懵懂惊恐，却已然对他生出一点点依赖的眼睛。
她周身的冰冷杀意，不知何时，已悄然散去。
她依旧沉默着。
良久。
她缓缓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
声音清冷，听不出任何情绪，随风传入身后少年的耳中。
“跟上。”
“找个地方，给她弄点吃的。”
少年抱着小女孩，默然跟上。他的步伐依旧平稳，似乎怀中多出的重量并未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凌初的神识如同无形的触须，向着更远的山野蔓延。片刻后，她方向微调，朝着东侧一处山坳行去。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一处被藤蔓半遮掩的山洞出现在眼前。洞口不大，内里却颇为干燥，并无野兽栖息的气息，显然是个暂时的落脚好去处。
凌初在洞口停下，并未进去，只侧身让开。
少年会意，抱着小女孩弯腰走入洞内，寻了处相对平坦的角落，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
小女孩一离开少年的怀抱，似乎又有些不安，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了少年破旧的衣角，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洞口逆光站着的凌初。
凌初并未看那小女孩，她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
“生火。”她吐出两个字。
少年点头，并不多言，转身便去洞外拾取枯枝。动作不算熟练，却足够利落。
很快，一小堆篝火在洞内燃起，驱散了暮色带来的寒意和潮湿，跳动的火光将山洞映照得暖融融的，也照亮了小女孩逐渐放松下来的小脸。
凌初自储物空间中取出一枚最低等的辟谷丹，指尖微动，那丹药便化作一捧散发着淡淡谷物清香的细腻粉末，又用灵力凝出一小团清水，将其调和成温热的糊状，盛在一片洗净的大叶片上，递至少年面前。
——直接给那凡人之躯的小女孩服用完整辟谷丹，无异于毒药。
少年接过叶片，看了看那糊状物，又看了看眼巴巴望着食物、悄悄咽口水的小女孩。他蹲下身，用手指蘸了一点，迟疑地、极其缓慢地，递到小女孩嘴边。
小女孩犹豫了一下，终究抵不过食物的诱惑，小心翼翼地张开嘴，舔了一口。
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她饿极了，立刻伸出小手，想抓住少年的手往自己嘴里送。
少年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指，一点点将食物舔舐干净。他的动作依旧有些僵硬，眼神却专注而耐心，时不时用自己那不算干净的袖子，擦去她嘴角沾上的糊渍。
凌初靠在洞口的石壁上，静静看着这一幕。
火光跳跃，将少年瘦削的侧影和小女孩狼吞虎咽的轮廓投在石壁上，扭曲晃动，竟有几分诡异的温馨。
她冰冷的眼底，没有任何情绪，只是看着。
直到小女孩将叶片上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甚至还意犹未尽地吮吸着少年的手指。少年任由她吮吸，另一只空着的手，有些生疏地、轻轻拍着她的背。
吃饱后的小女孩，似乎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眼皮开始打架，小脑袋一点一点，最终歪倒在少年怀里，抓着他的衣角，沉沉睡去，发出细微均匀的呼吸声。
少年身体微微一僵，保持着蹲坐的姿势，不敢动弹，生怕惊醒了她。他低头看着怀中那张终于恢复了些许血色的、恬静的睡颜，那双古井般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火光，似乎也染上了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意。
洞内一时只剩下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小女孩安稳的呼吸声。
良久。
凌初清冷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她依旧看着洞外沉沉的夜色，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抬起头，看向她的背影，沉默了一瞬，才低声回答：
“墨辰。”
“星辰的辰。”他补充道，声音在寂静的山洞里显得格外清晰。
凌初没有再问。
她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在意答案。
洞外，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彻底沉入山峦之下，墨蓝色的天幕上，零星有几颗星辰开始闪烁。
夜风穿过山谷，带来远方的寒意和隐约的兽吼。
洞内篝火温暖，映照着沉默的少女，抱着熟睡女童的少年，以及石壁上交织晃动、模糊不清的影子。
复仇之路，尸山血海之后，意外地多了一处微不足道的避风港，和一个……暂时同行的陌生人。
凌初闭上眼，神识却笼罩着方圆数里。
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的感知。
今夜，暂且如此。
飞卢小说网 b.faloo.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优质火爆的连载小说尽在飞卢小说网！，
